第三節(2 / 3)

大嫂看看鍾:“還差十五分鍾呢!”

“今天提前,四分之三的奶、四分之一的水、十五克糖、一西西蜂蜜——”

郭大娘還是有生以來頭一回聽說奶個孩子,有這麼複雜的學問。不過這些量度名詞,使她想起來什麼,連忙回過頭去:“咦,妞妞呢?”

伊汝一頭跳到天井裏,心想:敢情,都夠一頭毛驢馱的土特產了,大娘是弄不動的,原來是她!這時,那個靦腆而並不忸怩,短發寬肩膀的妞妞,正站在花壇旁邊,注視著那一叢正盛開的淺藍顏色的花。花壇裏有著各種的花,粉的、紅的、黃的、白的,隻有這一叢與眾不同的花特別引人注目,引起了妞妞的關切。也許她在這個城市裏,在這個庭院裏,感到自己很像這種藍色的花,有些不大合群吧?

那一回住的時間很短,主要是妞妞惦念著她的種子,夏秋之際,正是揚花授粉、含苞結穗的關鍵時刻,無論如何也不肯多待。盡管隻是住了幾天,何茹的臉一天長似一天,就在她倆回羊角堖去以後,何茹朝她丈夫總爆發了。正好伊汝來問一篇稿子的事,趕上了這場興師問罪的暴風雨。一個使敵人聞風喪膽的遊擊隊長,一個口若懸河的宣傳部長,一個堂堂大報的主編,對於夫人一點辦法也沒有,除了唉聲歎氣。何茹連這個小老弟也不放過:“聽說,你還打算娶那個呆頭呆腦的姑娘?”

“她呆嗎?何大姐!”

“你都是小有名氣的記者了,這樣的愛人,拿得出手嗎?”她不顧畢竟的阻攔,“我偏說,我偏說,你管得著麼?”

伊汝竭力使這場暴風雨停歇,還等著發稿呢!便笑著問:“何大姐,怎麼拿不出手?我問你,你們院裏花壇上那種藍顏色的花,叫什麼名字?”

不但她,連學貫中外古今的畢部長也說不出來。

伊汝為妞妞自豪:“你們看,她知道。”

何茹負氣地說:“你願意娶她,我不管,反正我不願找個婆婆——”因為郭大娘出於一種好意,一種極純樸的山溝裏老媽媽的好意,曾向何茹建議過:一個孩子怎麼能不吃媽的奶呢?也不是沒有奶水;正因為做母親的血變成了奶,把孩子喂大了,才叫一聲娘的:“要是照你們這麼做,那不是奶牛要成了人的幹媽了嗎?”哪曾想這番話把何茹氣了個兩眼發黑。

直到她們走的前一天,伊汝才抽出時間陪妞扭去逛這個城市。不過,她一定要去報上登載過的,那個新建的植樹園去。但那是個不開放遊覽的科研單位,隻好憑著記者證左說右說才進去。羊角堖是個貧瘠的山區,無霜期要短一些,妞妞從來也沒見過那暖房裏亞熱帶植物濃翠欲滴的綠色,她那文靜的臉上,露出了驚詫的神色。她告訴伊汝:“我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見到藍顏色的花!”

“在哪兒?”伊汝連忙四處尋找。

她甜甜地一笑:“是在畢部長家院子裏,你知道那種花叫個什麼名字嗎?啊,還是個記者哪!連那都不明白,我從大辭典上把它找到了,你猜叫什麼?一個怪好聽的名字!”

伊汝望著她那恬靜的臉,等待著。

“毋忘我!”她輕輕地吐出了這三個字。

“哦!你是怕我把你忘了,妞妞!”

她在那結著相思子的南國紅豆樹下,笑著,然而是深情的,像過去在蓮花池主峰上的清泉水邊一樣:“如今你是大人物了,我常常在報紙上念到你的名字!”

“可是你知道嗎?妞妞,我常常在心裏念著你的名字!”

但一九五七年那次隻是郭大娘一個人來的了。因為在這之前,她得了一場重病,差點沒到陰間去同她那犧牲的老伴、兒子團聚。也許意識到在世的日子不多了,把積攢下的撫恤費二百多元,買了口棺材。然後,就剩下一樁心思,把伊汝和妞妞這兩個孤兒的婚事了掉,這眼睛大概也就可以閉得上了。伊汝的父母都是烈士,是紅軍東渡黃河時犧牲的。而妞妞的爹媽則是羊角堖附近,靠挖煤為生的窮漢。所以她有一副能幹活的寬肩膀。那種小煤窯瓦斯含量相當高,兩口子不幸雙雙熏死在峒裏。郭大娘剛送走參軍的兒子,回來路上,看見妞妞裏一半外一半躺在峒口,已經快要死了,這才抱了回來,成了她的異姓閨女。所以第三次來搬到五層樓上伊汝的單身宿舍住,倒對她的心思。

她又像當年子弟兵在羊角堖住的時候那樣,把那些編輯、記者、美術員、攝影師、校對員、譯電員……的被窩褥子,枕巾褂褲,一個房間挨著一個房間,該拆的拆,該洗的洗,該補的補,忙得個不亦樂乎。無論誰把臭襪子藏掖到什麼地方,她都能找出來洗幹淨給補整齊——那時沒有尼龍襪,補襪子是單身漢的一大愁事。然後再賞給你一頓臭罵:“真出息,你們這些識文斷字的,還不如我們家老黑!”

有人去請教伊汝:“大娘家的老黑是誰?”

“哦!那是她家喂的一條黑老母豬!”整個單身宿舍爆發出一陣大笑。郭大娘望著這些年輕人,似乎又回到烽火彌漫的年代,隻是如今年輕人都不大唱歌了,這使她遺憾。那時,八路軍走到哪村,唱到哪村,都能把人心裏唱出一團火來。好多人怎麼參加革命的?都是被八路軍的歌子唱去的。於是她懇求伊汝:“你跟大夥一塊兒唱個‘風在吼’吧!多少年也聽不著了。”好在大家都會的,又是這樣一個革命母親的請求,就興高采烈地分部輪唱起來,唱著唱著,年輕人注意到這位媽媽的臉上,是笑著的,但是止不住的眼淚,卻在那張笑臉上簌簌地跌落下來。可是誰也沒有注意到,站在門口的畢竟,也悄悄地抬起手,拂去臉頰上滾燙的淚珠。

大夥發現總編輯出現在這燈光黝黑的走廊裏,至少是破天荒的事。人們笑笑,離開了伊汝的房間。畢竟看得出,這種笑是謹慎的,敷衍的,是一種對付上司的笑。當屋裏隻剩下他們三個人的時候,他歎了口氣,對伊汝說:“上回你說得對,不完全是客觀,應該從主觀上找原因,難道我們身上不正是丟掉了一些可寶貴的東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