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回館?俺是國營買賣,是農工商,是隊裏的試什麼點,那名堂俺雖說不上,反正不是單幹,你想買就買,不買拉到,幹嘛瞧不起人?”
伊汝明白他誤會了,以為拿過去的私營飯館來嘲笑他,連忙掏出買票找的兩毛小票,買了兩塊烤白薯,這才使他相信外鄉人的誠意,歎了一口氣說:“回回館早合並了,跟俺烤爐一樣,十多年前就關板了,這不是剛開張搞農工商給隊裏掙錢麼?”聽來有點情緒,不過作為一個新聞記者的伊汝,他也是和這位山民一樣,時隔若幹年後重操舊業。對於“農工商”這個來自亞德裏亞海濱的新名詞,竟然能在S縣城一位烤白薯的老鄉嘴裏吐出來,使他感到興奮。新鮮的事物仿佛初秋早晨和煦的陽光,並不因為這個偏僻的、自慚形穢的小縣城而躲到雲層裏去,不,照樣明亮溫暖地投射過來。他思忖著,休要小看這座烤爐,焉知不會是若幹年後聯合企業的前身呢?他捧著滾燙的烤白薯離開了。身後,這位山民用沙啞蒼勁的聲音叫賣著:“熱的,糖瓤賽蜜!”也許歇業太久了,嗓子還沒亮開,有點幹澀。伊汝聯想到自己的職業,想到又要提起筆來,沒準也許會如此,大概不能有五十年代那份才思了吧?
他上了汽車,聽那汽車引擎在力竭聲嘶地哼哧著。
這輛老道奇改裝的長途汽車,伊汝一眼就看出來了。這部汽車上年歲了,又是爬坡,伊汝無需目測,就憑自己坐著時的仰角度,坡度不會小於千分之二十,夠這位開車的女司機忙活的。這部老爺車像得了氣管炎似的,時不時幹咳兩聲。他知道,準是缸體有點什麼故障;再說,化油器也不怎麼幹淨了。不過,這個二十多歲的女司機,倒是有股生龍活虎的勁頭,那短撲撲的頭發,那裹在脖子上的羊肚毛巾,那被太陽和汗水漬得褪了色的花布褂子,使他想起什麼,又睜開眼定睛看她的背影。她沒有那種職業女司機戴著墨鏡灑脫高傲的神態,更多的像一個農村姑娘;也許剛拿到一張拖拉機的駕駛執照,看她那架勢,也好像開“東方紅”或者“鐵牛55”似的。但是她那密實的,一剪子鉸不透的黑發,她那寬闊的骨架,那圓潤豐滿的肩膀,使他想起了一個在腦海裏從未淡薄過的影子,那是他記憶裏最美的一頁,也是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是多麼有意義的羊角堖的妞妞啊!
伊汝是為她來的麼?也許是,但不完全是,那確實是他心頭一筆沉重的負擔。現在,他總算明確了這次風塵仆仆的旅行,要尋找的那些失去的東西裏麵,就有一個羊角堖的妞妞。這時,車窗外,蓮花池的主峰,像記憶裏那個文靜深情的山村少女,拂去了雲翳,投進了眼簾。如同那天正式接到組織的通知,重新回到黨的懷抱裏一樣,看到這座主峰,他覺得到了家似的。但誰知妞妞相隔二十二年以後,她會是一個什麼樣的處境呢?然而,伊汝是那種特別重感情的人——這是他的致命傷嗬!要是不去感激這個救過他命、給過他真正愛情的妞妞,那就不是他伊汝了。也許,這會給她帶來難堪、帶來煩惱,妞妞肯定是一位兒女成行的媽媽了;這是一路上他感到後悔的、責備自己冒失唐突的地方。但是那蓮花池的主峰在朝他招手,他認為自己回來對了,不僅僅有妞妞,還有把他當親兒子掩護過的郭大娘,還有羊角堖那些看著他這個小八路長大的鄉親們。是的,愛是多種多樣的,有妞妞的愛,有郭大娘的愛,也有人民群眾對於八路軍、共產黨的愛。他就是為了尋找那些失去的愛才回來的。他又來到跟著那位弼馬溫部長在這兒打遊擊、搞土改、建政權的羊角堖來了。
“妞妞,你還記得那個背馬槍的小八路嗎?”
他在心裏問著,長途汽車哼哼唧唧地、催人欲睡地朝蓮花池公社爬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