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1 / 2)

太行山的早霜,灑在岡巒上,灑在山林裏,也灑在那剛收淨莊稼的層層梯田中間。伊汝從車窗望出去,這種很像鹽池邊泛堿的、白花花的肅殺秋色,使人感覺怪不舒服。要不是沿途柿樹上掛著紅燈似的柿子,和山坳裏雖看不見人家,卻嫋嫋上升的炊煙,簡直沒有一點生氣。連在公路旁齧著草根,已經啃不出什麼名堂的山羊,也呆呆地、毫無半點表情地注視著開過去的長途汽車。

伊汝有點後悔他這次魯莽的旅行了,應該事先寫封信或者拍封電報。可是,給誰呢?郭大娘也許不在人世了。

現在,當他乘坐的這輛長途汽車,愈來愈接近他要去的目的地,他的後悔也越來越強烈。不該來的,胡鬧、任性、冒失,即使是什麼實實在在的東西丟了,能夠找回來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的,何況伊汝回到這塊老根據地,來尋找那種純屬精神世界的東西呢?甚至當長途汽車到達S縣城的時候,他也說不好,這種東西究竟是什麼?除了那失去的愛情猶可捉摸之外,其他還有些渾沌的東西,他能感覺到,但說不出來。

他站在汽車站門前的廣場上,峭厲的山風,帶著一股寒意,朝他脖領和袖口裏鑽進來,山區就是要冷一點,車把式都把老羊皮背心反穿上了。他朝他們走去,想問一問,有沒有順路去蓮花池的,把他捎上。然而,伊汝沒曾想得到的是一陣哄堂大笑。這裏的山民(他總是這樣稱呼這些可愛可敬的根據地鄉親)有他們獨特的幽默感,和一種對於苦日子的柔韌的耐力:“掙不上你的錢了,老哥,去打上一張八角錢的票,坐那四個軲轆的鐵牲口去吧,不誤你吃晌午飯。”

伊汝也笑了,最後一次離開S縣城的時候,連這汽車站還沒有,敢情公路都通到蓮花池了,沒準還通到羊角堖吧?那個小小的山村,才是他旅行的終點。

不過,當他在售票窗口付那八角錢的時候,心裏還是在鬥爭著的,去呢?還是不去?最後,終於接過車票,打定主意,不再改悔了。盡管他說不清回羊角堖的具體目的是什麼?會有個什麼樣的局麵等待著他?能不能尋找到那未免玄虛的東西?但這是一樁宿願,要不作這一次旅行,大概心裏永遠要感到欠缺似的。他把汽車票掖好,看看時間尚早,就沿著原來叫作西關,現在叫作四新路的一條狹窄的街道,朝城裏走去。不要小瞧這條高低不平的石板路,現在的那些將軍們、部長們,當年他們的坐騎蹄鐵,或者那老布灑鞋,都曾經在這條路上急匆匆地走過的。S縣城的小米撈飯——說實在的,並不十分容易吞咽;當年,他們也是香噴噴地嚼過的。伊汝現在也想吃點東西,雖然肚皮並不餓,但考慮到還要坐幾個鍾頭汽車,到蓮花池萬一趕不上飯,翻那座主峰到羊角堖,可是得費點力氣的。

他驀地生出一個念頭,西關這一帶,有個回回館,羊湯是挺出名的。一九四七年,他跟弼馬溫部長(想到這裏笑了)頭回來到S縣城時,畢竟同誌拍拍他的肩膀:“伊汝,我作東,請你喝西關的羊湯!”他記得這位部長把一卷羊毛紙印的邊區票,拍在飯桌上,震得醬醋瓶子叮當直響:“來,大碗的,多加作料!”那恐怕是伊汝在記憶裏,吃的一頓最味美的佳餐了。羊湯是那樣的鮮美滋潤,那樣噴香開胃,那些煮得酥爛的羊雜碎,簡直來不及品味,自己搶著爬進喉嚨裏去。

畢部長有胃病,不敢多吃,而他,吃完了還在舔嘴唇。“小鬼,再給你來一碗!”那對眼睛樂得眯成一條縫,笑得伊汝不好意思。跑堂的一陣風似的端來了,還喊了一聲:“小八路同誌,請——”他低著頭,像風卷殘雲一樣,吃得滿腦門子冒熱汗。

因此,他決定再去嚐試一下這種美味,盡管如今他也生有胃病了,而胃病是汽車司機和修理工的職業病。

在太行山區裏,S縣作為一個縣城,連它自己作為地圖上的一小點,都有些害羞的。那些妄自菲薄的山民,這樣糟蹋自己的縣府所在地,說東關放個屁,西關就得捂鼻子。確實也是如此,伊汝從四新路走到改成興無路的東關,兩個來回,也沒找到那家回回館。他向一個賣烤白薯的打聽,那位臉上密密皺紋裏,有著永遠洗不掉的煤渣的山民,把伊汝看作瘋魔,在故意調笑耍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