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太快活、太優裕,經常酒足飯飽,聲色犬馬的作家,是不容易體會饑餓、貧窮的真切滋味的。蘇軾另一首求粥的詩,更是了無遮攔的文人本色了:“豈如江頭千頃雪,茅簷出沒晨炊孤。地碓舂穀光似玉,沙瓶煮粥軟如酥。老我此身無著處,賣書來問東家住。臥聽雞鳴粥熟時,蓬頭曳杖君家去。”
後齊顏之推在《顏氏家訓》中,提到了裴子野。說這位文人“有疏親故屬,饑寒不能自濟者,皆收養之。家素清貧,時逢水旱,二石米為薄粥,僅得偏焉,躬自同之,常無厭色”。這是很令人感到溫馨的大家一齊喝粥的場麵,也隻有清寒的文人,才能體會別人饑餓的痛苦。所以,鄭板橋在山東做七品芝麻官的時候,給他家人寫信說:“十冬臘月,凡乞討者登門,務餉以熱粥,並佐以醃薑。”中國文人與粥這種不同一般的感情,是由於他們的切身體驗而來。正因如此,這些喝粥文人的文章裏,才能多多少少地反映出民間的疾苦。
大家同是喝粥者,心情易相通;彼此同是肉食者,脾性能接近。飲食的不同,也能起到“人以群分,物以類聚”的分別。看《水滸傳》,便知道凡讚成“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好漢,都聚齊到梁山泊;而淡茶一盞,薄酒一杯,小菜一碟,談詩論文,肯定是《儒林外史》中文人雅士們的集會;但到了吆五喝六,猜枚行令,觥籌交錯,水陸紛陳的場麵,不消說,在座的便全是《三言兩拍》裏官佐商賈、市井小人、“酒肉朋友”、“飲食男女”之流;若是隻能聽到領導英明,幹杯致敬,日後高升,多加提攜,無休止的抬轎吹拍、捧場喝彩之聲,便知是《官場現形記》裏的盛會,在那裏落座的,保險不會有一位喝粥人士。
由此看來,經常食粥的文人,多處於生活貧窮線上,屬清寒之輩,當無大錯。曹雪芹就是這樣一位文人中的“食粥族”,由於貧居北京西山黃葉村,加之沒落窘迫,乏於生計,景遇不佳,每況愈下,而不得不喝粥的緣故,才使得這位大師,了解人世的滄桑,時事的艱窘,仕途的險惡,命運的坎坷。若是他一直過著“鍾鳴鼎食”、“錦衣紈褲”的生活,未必會寫出《紅樓夢》來。
不過,話說回來,敦誠的詩,難免有詩人的誇張成份,是不必太當真的。曹雪芹那時的確生計維艱,但尚可以到小鋪去賒二兩酒,看來,還不到隻能以粥果腹,舍此別無其它的地步。因為,按常理,即使再薄的酒,也比再稠的甚至堅硬的粥,多費上幾文。何況中國人喝酒,最起碼要一碟花生米吧,連斯文掃地的孔乙己,還以茴香豆下酒呢!若以鄭板橋自敘的“半饑半飽清閑客,無鎖無枷自在官”而言,能相信他是一位吃了上頓無下頓的七品縣令嘛?他們在物質世界裏,與大多數人處於同一生活水平線上,因此在認知上,更接近勞苦大眾一些而那些戴著白手套,坐在象牙之塔裏的作家,無切膚之痛,也就難以共鳴。
由於喝粥的結果,這些文人,多半喝出一個淡泊的心懷,或堅貞自守,或安貧樂道,或充實自信,或知足不爭,但在他們的筆下,卻總是程度不同地要發出對社會、對民眾、對國家、對世界的真實反響。有的,哪怕為之付出生命,也要說出大多數人想說的話,這就是喝粥文人與大多數喝粥普通人的心靈感應了。
古人言:“肉食者鄙”。這一句話,細細琢磨起來,是很有道理的。文學,要都是風花雪月,沒有老百姓的真情實感,恐怕也夠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