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敦誠、敦敏兩兄弟以及張宜泉等文人,與曹雪芹唱和的詩中,證實了《紅樓夢》裏作者自己所說,這部書是他在“茅椽蓬牖,瓦灶繩床”的貧困狀態下,“披閱十載,增刪五次”而成的。
敦誠的兩句詩“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大概最能說明問題了。一位忠實於藝術的作家,能夠在貧病交加,“饔食有時不繼”的困境中,一直堅持不懈地寫作到如脂評所點出的“壬午除夕淚盡而止”,也就是大年三十晚上去世前,才放下那支毛筆,這種為寫作盡瘁的精神,實在讓後人敬佩。
仔細琢磨,粥固然使他營養不良,造成英年早逝的不幸悲劇,但又不能不歸功於粥,要沒有這點最起碼的卡羅裏,也許我們今天,連那八十回也看不到的。於是覺得粥對於文化又有很大的貢獻,一句話,稀粥,不簡單。
喝粥的人能寫出如此偉大的作品,真讓我們吃幹飯的人羨煞愧煞。
世人皆有食粥的習慣。不僅中國人喝,日本、泰國、朝鮮、越南也喝。不僅東方民族由於種植稻米的緣故,吃飯喝粥,成了天經地義的事,西方人食物成份,雖以肉、乳為主,但也好像並不反對喝一點稀稀溜溜的類似中國叫做粥的東西。
看起來,全世界都在喝粥,但在作家筆下寫粥者,倒是我們中國的文人,占了一定的優勢。當代作家寫粥者,最著名的莫如王蒙先生,他的《堅硬的稀粥》一文,還引發一場官司,成為那一年的文壇風景。而中國舊時文人筆下,食粥一事,更是時常涉及的,因而,有關粥的文字甚多。
清代的隨園主人袁枚,是位養究飲食的文人,他在《隨園食譜》裏,對粥作了一個很經典式的定義:“見水不見米,非粥也;見米不見水,非粥也。必使水米融洽,柔膩如一,而後謂之粥。”所以,王蒙先生小說裏的那位主人公特別鍾情的“堅硬的稀粥”,其實,隻是比較爛的幹飯而已,按袁子才的看法,是算不得很合格的粥。
理想的粥,必須“水米融洽,柔膩如一”,才能起到食補的作用。宋代費袞《梁溪漫誌》裏有一篇《張文潛粥記》,講得最透徹了:“張安道每晨起,食粥一大碗,空腹胃虛,穀氣便作,所補不細。又極柔膩,與髒腑相得,最為飲食之良。妙齊和尚說,山中僧將旦,一粥甚係利害,如或不食,則終日覺髒腑燥渴。蓋能暢胃氣,生津液也。今勸人每日食粥,以為養生之要,必大笑。大抵養性命,求安樂,亦無深遠難知之事,正在寢食之間耳。”這說明粥的作用,除物質外,尚有精神上的妙不可言之處。
宋代陸遊有一首《食粥詩》,更將粥與長生法聯係起來:“世人個個學長年,不悟長年在眼前。我得宛丘平易法,隻將食粥致神仙。”其實,這也是陸遊的自勉罷了。因為在中國,凡貧困家庭,大都離不開粥。從放翁的這首粥詩裏,看到清寒文人於困頓中的超脫,於窘迫中的豁達。他們筆下的粥,就不僅僅果腹了。
窮而通,窮而達,窮而後工,窮而豁然開朗,所以說,窮而食粥,也未必不能食出一番精神境界來的。
蘇東坡在朝廷中被排擠出來,放浪江湖,寫出過“半夜不眠聽粥鼓”的詩句,也是這種意思了。因為和尚沒有晚餐這一說,連做夢也惦著那碗熱燙的稀粥,這就是“山中僧將旦,一粥甚係利害”的緣故。蘇軾留宿金山,自然與寺廟裏的和尚一樣,也要等待著天亮以後的這頓粥了。在《大風留金山兩日》這首詩裏,蘇軾寫出了他與官場決絕的自負:“龍驤萬斛不敢過,漁舟一葉從掀舞。細思城市有底忙,卻笑蛟龍為誰怒?”惟其如此落拓不羈的心情,跌落到生活底層,飽嚐艱辛之後,東坡先生才有這種聆聽粥鼓的親切感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