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一曲悲笳吹不盡(2 / 2)

我不禁想起“文革”過後不久,1978年5月,秦牧先生在《人民日報》上發表過的一篇文章,題目叫做《鬣狗的風格》。早年在讀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時,對於文中提到的“海乙那”,並不了然。隻能大致理解為一種很壞的動物。魯迅先生形容:“他們隻會吃死肉的——記得什麼書上說,有一種東西,叫‘海乙那’的,眼光和樣子都很難看;時常吃死肉,連極大的骨頭,都細細嚼爛,咽下肚子去,想起來也教人害怕。”直到讀了秦牧的文章,才恍然“海乙那”原來就是鬣狗。

在動物園裏,見過這種來自非洲的其貌不揚的家夥,一副很萎瑣的樣子,不經意間,真會把它當成癩皮狗的。電視節目裏,也介紹過奔馳在大草原上成群行動的鬣狗,它們緊緊跟隨著獅子和老虎,等到這些猛獸獵食了斑馬、羚羊、麋鹿揚長而去以後,就迫不及待地一哄而上,將那殘存的皮毛骨血,吃個一幹二淨。聯想1860年發生在圓明園的這場災難,雨果所說的兩個強盜,毫無疑義為獅為虎,那麼,像龔半倫之類,像那些衝進園裏去,不搶白不搶,不拿白不拿的分不清是兵、是民、是匪的一群掠奪者,不就是吃屍肉的鬣狗嗎?

試看這一段段記載,便知鬣狗或海乙那的行徑了——

10月6日:“夷人燒圓明園,夜火光達旦燭天。”(李慈銘《越縵堂日記》)“夷人至海澱,即招集畿輔亡賴,縱之大掠,遂至掛甲屯諸處。園閉,夷以巨炮擊壞之而入,盡取其金寶以去。”(同前)

10月7日:“夷人二百餘名,並土匪不計其數,同入清漪園東宮門將各殿陳設搶掠,大件多有損傷,小件盡行搶走。”(九月初三日寶 折)

10月8日:“八月二十四日,聞夷人已退,乘車回園寓一顧,則寓中窗牖已去,什物皆空,書籍字帖,拋棄滿地,至福園門,則門半開,三天,書籍亦狼藉散於路旁。至大宮門,則閑人出入無禁。附近村民攜取珍玩文綺,紛紛出入不定,路旁書籍字畫破碎拋棄者甚多,不忍寓目。”(鮑源深《補竹軒文集》)

10月11日:“二十七日,聞圓明園被夷人劫掠後,奸民乘之,攘奪金物,至挽車以運,上方珍秘,散無孑遺。”(李慈銘《越縵堂日記》)

10月13日:“嗣因夷兵退出,旋有匪徒聚眾搶掠。”(《夷務始末》)

10月15日:“諭,現在洋人已退至黑寺,自圓明園一帶,以至黑龍潭、太子府、沙河、清河等處地方,土匪仍複肆擾。”(《清實錄》)

抄到這裏,看到這些全無心肝的國人,像一群鬣狗似的,為帝國主義的幫凶,將國際強盜燒成灰燼的圓明園,挖地三尺,不加以徹底的搗毀,絕不罷手的狠毒,不禁發指,握在手中的筆,竟不由得顫抖起來。1949年,我到北京的西郊參加土地改革運動,曾在暮色蒼茫中走進一片廢墟的圓明園,時值冬日,福海成了一片結冰的稻田,東宮門有了炊煙嫋嫋的村落,園中的斷垣殘壁,頹磚廢瓦,石階敗柱,木繪藻井,俯拾即是,取舍自由。中國人之不珍惜自己古老的文化精華,在這個世界上,也算得上是名列前茅的民族了。

本世紀初,李大釗先生憑吊圓明園殘址時,曾寫過一首詩。詩前有序,序曰:“夕陽影裏,笳鼓聲中,同友人陡高崗,望圓明園故址,隻餘破壁頹垣,殘崎於荒煙蔓草間。欷噓憑吊,感慨係之。”詩為:“圓明兩度昆明劫,鶴化千年未忍歸。一曲悲笳吹不盡,殘灰猶共晚煙飛。”

我想,目睹這份園林殘狀的李大釗先生,“感慨係之”之中,除了對於罪魁禍首英法帝國主義侵略的切齒痛恨外,對於那些像鬣狗一樣的食屍者,也一定會憤然於心,難於平靜的。

圓明園再也不會重現當年盛景了,但像非洲鬣狗般的食屍者還在,他們是永遠也不會絕跡的。國人中間這種趁他人災難之日,雪上加霜地製造痛苦,獲取快樂;以落井下石的卑鄙,對失敗者反噬一口,從中漁利;於危難中見死不救,還會踢一腳甚至捅一刀以邀功;見了弱者不欺侮不淩辱,就覺得不革命地非要施虐,以示進步的等等醜類之表演,不但是這座皇家園林再也不能回複的緣故,也是所有善良的人經常受到磨難的原因。多少年來,每當我碧落黃泉,一劫不複,跌倒趴下,任人宰割之際,這班嗅到血腥氣的鬣狗,也就是海乙那,就會圍上來,咬齧我。

這多年來,對這些“眼光和樣子都很難看”的嘴臉,我們見得還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