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街上流行人來瘋(2 / 3)

這也是古已有之的,最近讀《且介亭雜文》(對不起,恐怕要讓先進們訕笑了,還在看這些“早已是個過去的話題”的魯迅作品),其中有一篇記他買了一部禁書《小學大全》的文章,講了一個清代人來瘋的故事,挺有意思。

故事的主人公叫尹嘉銓,是位道學先生,講《朱子集注》,極負盛名,官做得也不小,大理寺卿,相當於最高法院或司法部的長官,熬到這個位置上,也就可以了。人就是這樣:沒有錢的時候,物質欲望特別強烈;有了錢以後,權力欲望就會上升;而在官癮、錢癮都滿足以後,求名的欲望就會濃厚得可怕。

沒名者求名若渴,有名者求名更熱,名小者求得大名,名大者與人比名,名不怕多,就怕不名,名上加名,最好是舉世聞名。按說,一個人當上了皇帝,譬如楊廣,應該是得到了名欲的最大滿足吧?不,他對大臣楊素說,我的駢體文、四六句,也是滿朝第一,當仁不讓的。由此看來,名是一個無底洞,永遠也填不滿的。

小孩子人來瘋,希望大人注意他,恐怕是初級階段的求名。所以,成年人的人來瘋,或顛三倒四,裝瘋賣傻;或出出洋相,唱唱反調;或怪叫兩聲,仰天大吼;或故作謬論,語出驚人,都是為了求名,自己炒作自己,而企圖引起別人的注意。這是一點也不必大驚小怪的,至少在文壇,大家早就司空見慣了。

尹嘉銓已經離休回到老家河北博野,作一名體麵的鄉紳了。論理,享他老太爺的清福吧!不,他不大甘於寂寞,因為“名”這個東西,如同海洛因,染上了就沒救,一生一世也擺脫不了,乃至死了以後,墓誌銘怎麼寫,都是要斟酌再三的。所以,尹老先生想出來向乾隆為他父親請諡,就是名欲才弄得不安分起來的。時下,我們看到,作品是放在頭條,還是放在二條,是得正式獎,還是提名獎;評級為一級二級,還是一級半,或二點五級;一個個都會寸土必爭、寸步不讓地討價還價,爭得麵紅耳赤的。看來,這是“名”之酷愛者的古今同好了。

魯迅先生寫道:“乾隆四十六年,他已經致仕回家了,但真所謂‘及其老也,戒之在得’罷,雖然欲得的乃是‘名’,也還是一樣的招了禍。”

“戒之在得”,說來容易,做到卻難。近年來,文壇上有那麼幾個人,說寫得不那麼太壞,可以,但絕說不上寫得很好。能力有大小,才華有高低,這本也無礙,誰也沒規定凡寫,必傳世,必不朽。但這些人常常“功夫在詩外”,非要在書齋外麵奔走競逐,非要跑到腳後跟不落地,謀一個什麼頭銜。好像有了這頂桂冠,立刻那作品像鍍了層金似的,就能洛陽紙貴了。其實,作家水準如何,學養怎樣,能吃幾碗幹飯,是個什麼量級,一天看不清楚,兩天弄不明白,天長日久,總也八九不離十地了解。

即使封為作家之王,作家之帝,又如何,能改變他們原來說不定是草包的實質嘛?牆上蘆葦,山間竹筍,毛澤東早就嘲笑過的,但笑者自笑,撈者照撈,他們偏要頂這尊桂冠,贏這份虛名。有時也不禁替他們設想,深夜捫心,會不生出“所為何來”的感歎嗎?但這等人,永遠感覺良好,或者永遠感覺麻木,用熱水燙燙那腫脹的腳後跟,第二天繼續追名逐利,絕不嫌累的。

由此也可資證尹嘉銓為名所誘,為名所驅,竟敢做出令乾隆爺都大為光火的事,也就不奇怪了。

公元1781年4月,乾隆西巡五台山回蹕保定,在籍休致的這位前大理寺卿,按捺不住他的人來瘋了。當然,這樣的接駕盛典,他這個侍候過乾隆的大臣,怎麼能缺席呢?他像熱鍋上的螞蟻,向北眺望,會不會從大路上飛來一支快馬,奉聖旨,傳召老臣尹嘉銓入覲。他後來才明白,保定府、直隸省的現任官員,才不願意他老人家出現,而分去一份聖眷皇恩呢。這也是所有冀圖固寵的臣下,希望皇帝的眼睛隻看到他一個人的自私心理。這位道學先生,站在路口,左望不來,右望不到,真是心急如焚啊!

人來瘋,是一種容易成癮的病。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作家也上了報紙的娛樂新聞版,在報屁股上,男女文人與歌星,影星擠在一起,頻頻出鏡,常常亮相,成為大眾傳媒的主角,就是因為癮在驅動著。有的作家,天下何人不識君,已經相當知名了,還嫌不足,還要與黨羽們,三日一新聞,五日一消息地炒作。因為,人來瘋成癮後,最怕掩旗息鼓,最怕鴉雀無聲。如果說,作家怕傳媒冷淡,那麼乾隆爺到了離博野幾十公裏的保定,竟不召見尹嘉銓,他為之痛苦欲絕,再正常不過了。

博野在蠡縣、安國之間,離保定府,要是開桑塔那,也就幾十分鍾的路程,照老先生退下來的三品官,享受二品的離休待遇,肯定地方政府會給這位京官,配官轎或馬車的。要不,他自己去一趟,盡一分老臣護駕之心,人家不會用亂棍將他打將出來;要不,他就現實主義,死心塌地在家待著,隻當沒有發生這回事,也就人來瘋不了。四月份,雨前毛尖也該上市了,泡杯新茶,與夫人、小妾調調情,也是怪不錯的養生之道。

可他做不到,癮燒得他坐立不安。

那就去罷,步行到保定,早發也就夕至了呀!但道學先生,自然難免知識分子那種又自尊,又自卑,既想吃,又怕燙,進一步,退兩步,前怕狼,後怕虎的兩麵性。去罷,怕人家把他這過去的官僚,不放在眼裏,主席台,上不去,貴賓席,沒位置,隻能跪得遠遠的,用望遠鏡才能看到聖上。不去罷,這就意味著他真成了在野之人,林下之民,拉架的黃瓜,基本上的無名之輩了,這絕對是他受不了的。

名,是原動力,人來瘋,是外在形態。

名,不得,人來瘋,不成,尹嘉銓那把老骨頭,一夜在炕上折餅。

醫生說,多動症者具有很大的衝動性,通常事前不加思考,至於後果根本想也不想的。

尹嘉銓終於靈機一動,想出了為他老爹尹會一添光加彩的主意,一是請諡,二是從祀,皇上恩準下來,孝子當上了,風頭也出盡了,想到這裏,高興得直搓手。天色露曙,讓下人趕緊為大少爺備馬,火速前去保定府,向乾隆皇帝呈上這份兩全其美的奏折。誰知好夢破滅,招致殺身之禍,直到押赴刑場,也就是如今的宣外菜市口,才後悔這一回的人來瘋,頑得太過分了。

成年人的人來瘋,就不能像小孩子那樣沒頭腦了,得看場合,看地點,看對象。有一次文學聚會,一位前輩對一位穿著無袖衫的女作家,作出關切的樣子:“這屋裏空調開得太大,你不會感到涼嗎?”一麵伸出老手,撫摸那支半老徐娘的豐腴臂膀,一麵做出很心疼的樣子:“哦,都凍得冰涼冰涼的了!”這顯然不夠莊重的舉止,也隻有他倚老賣老的人來瘋做得出。不過,要是這一支胳臂,長在乾隆皇帝的哪位寵妃或者公主身上,這位前輩若也是16世紀的一位文人,敢這樣放肆麼?借給他老人家膽子,也不會冒失行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