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金聖歎之死(3 / 3)

他隻能這樣評,這樣改,這就是金聖歎評《水滸傳》時的心理矛盾。雖然他的良知使得這支評點之筆,不能為貪官汙吏組成的朝廷唱頌歌,因此,他不敢直言不諱地道出“罪歸朝廷,功歸強盜”,但卻能大聲疾呼:“蓋不寫高俅便寫一百八人,則亂自下生出;不寫一百八人,先寫高俅,則是亂自上作也。”這在那個死水般的封建社會裏,說出官逼民反的症結所在,也算得是振聾發聵的聲音了。高俅,何許人也,皇帝身邊之親信也,親信既然成為動亂之源本,那麼皇帝在扮演一個什麼角色呢?衝這一點給老百姓的啟示,金聖歎也就不會被統治者所容忍了。

一部中國文學史上,要沒有這些為世俗不容,被主流排斥,具反叛精神,持背悖狀態的文人,不那麼按部就班,不那麼循規蹈矩,搗一點亂,添一點彩,唱一點反調,鬧一點笑話,存心和大人先生,官長老爺,權威人士,丘八將軍們過不去的話,掉腦袋,進法場,滿門抄斬,充軍烏蘇裏台,那文學史也不免太死氣沉沉了。

自殺的李贄(1527—1602)和他殺的金人瑞(1608—1661)似乎是一部上下集電視連續劇裏輪流擔綱的主角。雖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金對這位前輩而言,其智慧是無法望其項背的,但把自己的生命搭在了自己的狂上,卻有相同之處。我們讀文學史,狂人多,熱鬧也多,文采也盛。雖然傻狂,也真是讓人受不了,可是,文人的狂狷對文學的進展,還是有一定的推動作用。若是作家成為一個個等因奉此的員司,照貓畫虎的文書,點頭哈腰的衙役,失去陽具的閹豎,惟長官意誌,作帝王玩物,寫奉命文學,當禦用文人,那文學沒準就停滯不前,黯無聲息,倒恐怕是更大的悲哀了。

現在,還能看到金聖歎的墨寶,是順治戊子(1648年)二月四日寫的一幅真跡:“消磨傲骨惟長揖,洗發雄心在半酣。”筆力雄渾,形體肥厚,具有一點東坡風骨。在此前一年,抗清英雄陳子龍、夏完淳殉難,這都是發生在江南一帶他身邊的南明悲劇,使他複國之望完全滅絕。尤其“十五從軍,十七授命,生為才人,死為鬼雄”的夏完淳之死,更令他心灰意冷。所以,按照他手跡中消極情緒來推斷,他不會去尋釁鬧事的。

中國的知識分子,受到先天的軟弱性所製,從來不是很富挑戰精神的。金聖歎在明代就有懷才不遇之憾,新朝又不倚重他,盡管他對當局不滿之極,也隻是待在家裏,一壺老酒,一碗濃茶,關起門來罵皇帝罷了。因為這是所有膿包型文人進行自我渲泄的既安全,又痛快的高招。那時候不會在電話上裝竊聽器,也未必有人去打他的小報告。所以,他跑去玄妙觀,發表演說,支持諸生的逐官運動,確實有很大的偶然性。

據清代王應奎的《柳南隨筆》載:“大行皇帝(按指順治)遺詔至蘇,巡撫以下,大臨府治。諸生從而訐吳縣令不法事,巡撫朱國治方昵令,於是諸生被係者五人。翌日諸生群哭於文廟,複逮係至十三人,俱劾大不敬,而聖歎與焉。當是時,海寇入犯江南,衣冠陷賊者,坐反叛,興大獄。遷議遣大臣即訊並治諸生,及獄具,聖歎與十七人俱傅會逆案坐斬,家產籍沒入官。”

當時蘇州的縣令任惟初,史稱“酷吏”,加之“不法”,顯然是一個不得人心的混賬官僚,諸生們上揭帖,要求將其逐出蘇州。諸生,相當於大學生,揭帖者,也就是後來的大字報或小字報,看來,這是那時的學潮了。誰知巡撫朱國治偏護這個下屬,頭一天抓起五個鬧事者,殺雞給猴看。這下子惹起公憤,第二天,正好哭廟,諸生百餘人集中在此,群情沸騰,準備大鬧。

金聖歎是位按捺不住的快人,在這樣的場合下,他跳出來仗義執言,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第一,他從來不會站在維護官府的立場上,因為非禦用文人總有一種反主流的天然傾向;第二,他有打出順治這張王牌的資格,胸有成竹,以為國喪期間,誰也不敢把皇帝看中的他怎樣;第三,作為文士,對於諸生們的正義要求,不可能置若罔聞。反對貪官汙吏,他不會不認同,這就是所謂的使命感和責任感了。

至於那些女道士的存在,會不會使他的丹田附近生出一股陽亢之氣,使得他不放過這個出風頭的機會,也不是沒有可能。他要是稍為沉著些,不那麼迅即反應,也許太平無事,哭奠以後,回家喝老酒不誤。但他經不起諸生們的慫恿:金大師,你要不出來講話,誰講話?你要不主持公道,誰主持公道,你要不替我們青年學生作主,誰給我們作主!金聖歎錯就錯在他的快上,不但不三思而後行,一思也不思,腦袋一熱,向萬歲牌磕了個頭,便發出聲張正義的聲音。

“我抗議!”

你抗議,管個屁!官員們會把他金聖歎當回事!

這位巡撫才不在乎金聖歎,一聲令下,給我統統地抓!於是歪打正著,在他心目裏,這個挑頭的壞貨,早就打算收拾你,好,既然跳將出來,也五花大綁地被押走了。

金清美《豁意軒聞錄》,寫了這位才子的結局:“(金聖歎)棄市之日作家書,托獄卒寄妻子,臨刑大呼曰:‘殺頭至痛也,滅族至慘也,聖歎無意得此,嗚呼哀哉,然而快哉!’遂引頸受戮。獄卒以信呈官,官疑其必有謗語,啟緘視之,上書曰:‘字付大兒看,鹽菜與黃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傳,我無遺憾矣。’官大笑曰:‘金先生死且侮人。’”

看來,這位狂人,這位快人,玩世不恭,一直到死也不變分毫。

也有一說,金聖歎往刑場的路上,大呼:“斷頭,至痛也。籍家,至慘也。而聖歎以不意得之,大奇!”於是一笑受刑,這幾句話,倒也很具有他評點《水滸傳》的潑辣灑脫的風格。

古代的文人,一般的叫讀書人,即童生,秀才;稍像點樣子的叫士;堂皇一點的叫名士;有點譜的叫士大夫。雖然各個稱呼,還存在著具體而微的差別,但都屬於現在叫知識分子的這個階層,諒無疑義。這些文人,大概與孔夫子所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的評價差不多。用老百姓的話來說,近不是,遠也不是,太給臉不是,太不給臉也不是。所以,予取予奪,是皇帝說了算,而不是文人說了算。要砍下你金聖歎的腦袋,你就得乖乖地讓他砍,頂多幽默一下,以博一笑。很大程度上,知識分子其實做不了自己的主,這便是千古文人為之一哭的許多悲劇的由來。

過去,我們時常聽到這句表達知識分子生存狀態的話,叫做:“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是很有道理的。毛必須附著在皮上,但如果大膽假設一下,金聖歎像美國的高科技億萬富翁微軟總裁比爾·蓋茨那樣,毛和皮為一體,依附在自己知識財產這樣一個物質基礎上,做那樣一個掌握自己命運的知識分子,江寧巡撫手中的那些刀槍斧鉞,又能其奈他何?說不定,三品頂戴的這位地方官員,還要向金聖歎先生鞠躬如儀呢!

很遺憾,他沒有這些經濟實力,隻有毛,而無皮,隻好交出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