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從這些詩,知道他能在女道士的房間裏床上休息,可見來往密切,因此,他到玄妙觀哭廟去,是不是有點弗洛依德因素,想在漂亮的女道士麵前露一手,也未可知的。文人,一抓住能在異性麵前表演的機會,無論老者少者,在性激素的催情作用下,便禁不住要搔首弄姿,引人注目,這也是古今通病了。
金聖歎大可不去的,既然鼎革以後,辮子留起,可心中仍矢忠於那個吊死煤山的崇禎,連名字都改了,叫金人瑞,標榜自己為明末遺民。那麼,有什麼理由去為新朝的順治皇帝嚎喪哭奠?但他在家裏怎麼也坐不住,文人有幾個耐得寂寞的,沒新聞還要製造新聞呢?沒人吹自己還要化名寫文章吹自己呢?踱了幾個圈後,倒底還是馬褂長袍,國喪冠戴,素色小轎,麵帶哀容,沿著現在蘇州的觀前街,去趕這份熱鬧。
蘇州,是個小城,直到今天也不大,三步兩步,他就趕到現場。
這位老兄,除了五十歲男人的那顆蕩漾不起多大漪漣的春心外,還有一種難得知己的慷慨,在胸膛裏湧動。我想他會這樣來尋找心理平衡的,要是別的什麼滿族皇帝,我這遺民也許就沒有這份積極性了。但愛新覺羅福臨,卻是非哭不可的,因為這位聖上曾經對幾位翰林院大學士說過,金聖歎的著述,非尋常文字,你們要好好看看,不能一概而論。於是,對於這位第一讀者的知遇之恩,他必須去對大行皇帝,痛痛快快地哭一鼻子不可。
如果,他沉住氣,不去,諒不至於弄到殺頭的地步,雖然,他的狂妄讓人覺得有收拾他一下的必要,但也不會要他的命。結果,他哪裏知道,這一去,自投羅網,走上了不歸路。
明亡以後,新的統治者,也沒有把他放在眼裏,一級作家太多,他這二三級作家,自然不顯眼了。但他自視甚高,風流倜儻,卓爾不群,俯視一切,議論風發,因此,也一直不怎麼買新朝的賬。雖然他把《水滸傳》抬到天高的地步,可在朝廷正經搞學問的大儒們看來,終究是野狐禪之類,也使他喪氣。他在當時,既不如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那樣擁有學界泰鬥的名氣,也不如周廷瓏、姚思考、屈大均等輩拒絕清廷召聘,堅貞不屈,令人景仰。金先生失落之餘,隻好閉門家居,以著書立說自務,偶有興致,醉唱歌哭,聊作顛狂,看他《不亦快哉》的自述,日子過得應該說是愜意的,但精神上不快活,也是事實。
有一次,他去南京應會試,以《如此則動心否乎》為題作文,寫到最後:“空山窮穀之中,黃金萬兩,有美一人,試問夫子動心否乎?曰:動動動……”他一口氣連寫了三十九個“動”字,表演了一通大大的玩世不恭。我想任何一位考官,批閱到這份卷子時,不氣得胡子飛起來才怪?這種遊戲文字,侮弄當道,說明他對新政權的抵觸情緒,何等激烈,拿今天的時髦話語來說,拒絕投降的意誌,是多麼堅決了。
但中國的文人們,從來是說歸說,做歸做,並不總那麼言行一致,心口如一的。當麵拒絕投降,背後輸誠納款,表麵光明磊落,內裏蠅營狗苟,直到今天,依然如此。文章漂亮,聲名狼藉,嘴上高調,心裏齷齪,這等人也是有過的。金聖歎剛剛寫完“不曾誤受秦封號,且喜終為晉逸民”的詩句,表明與新朝劃清界限,墨跡未幹,聽到順治帝誇他文章如何如何佳妙之後,馬上忘了矢誌不渝的誓言,立刻磕頭燒香,山呼萬歲,深感皇恩浩蕩了。
其實,順治誇他文章,也不過是傳聞而已,是否屬實,兩可之間。但文人一聽到對自己文章的好評,從來見風就是影的。他很當真地在《春感八首》的詩裏做了好多美夢,把一個自稱遺民的人對新朝感激涕零的麵目,刻畫得絲絲人扣,那卑微的心理狀態,也真是可憐兮兮得很。
“順治庚子正月,邵子蘭雪從都門歸,口述皇上見某批才子書,論詞臣,‘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時文眼看他’等語,家兄長文具為某道。某感而淚下,因北向叩首敬賦。”
文人比《水滸傳》裏的好漢,更容易接受招安,統治者隻要將肉骨頭晃晃,馬上就會搖尾巴的。所以,知識分子的氣節,在動亂年代,板蕩歲月裏,往往是最經不起嚴峻考驗的。變節失身,賣國求榮,俯首稱臣,搖尾乞憐,一部《二十四史》,比比皆是。就看明末清初,比金聖歎名氣大得多的文人,如錢謙益、吳偉業、周亮工、侯方域、龔鼎孳之儔,很快地變換旗幟,剃發蓄辮,胡服左衽,迅速地與昨天還要誓死抵抗的異族統治者,或同流,或合汙,或像一攤屎一窩尿地苟延殘喘,金聖歎隻是去哭哭廟,就算不得什麼的了。
這時,金聖歎到了玄妙觀門口,撣一撣馬蹄袖,理一理方巾帽,從轎上下來,有一種掩抑不住地暗自得意的神氣。今天他的光臨,與所有與會者不同的,獨他是受到過這位大行皇帝賞識的作家。被皇帝老子叫好,和今天泛濫的、貶值的這個獎那個獎,是不能同日而語的。所以,他出現在眾人麵前,當然也出現在從門縫中瞟他的女道士們的眼裏,當他環顧左右時的一臉驕矜流露出來的時候,很顯然,他找到了自我感覺,簡直好得不能再好,到了非常之好的地步。那臉上分明寫出了他心裏想說的話:敢問在座諸公,哪一位能像我這樣承蒙聖眷,獲此殊榮呢!
老實說,在玄妙觀裏哭廟眾人間,真是無一人站出來,回應這位才子的挑戰。
金聖歎評點的《水滸傳》,魯迅先生是不大以為然的:“他抬起小說傳奇來,和《左傳》《杜詩》並列,實不過是拾了袁宏道輩的唾餘。”其實,袁宏道也是承接著李卓吾的“唾餘”,比金聖歎早半個世紀的李卓吾,也是個狂人,比他狂得更狠些。袁宏道說:“人言《水滸》傳,果然。”“若無卓老揭出一段精神,則作者與讀者千古俱成夢境。”
我不知道外國文學中,是否也有中國這種與作品同時並進的文學批評?我曾經猜測過,評點是中國漢字未能大量印刷前,依賴抄書匠一筆一畫的勞作時的餘興節目。猶如西方中世紀教堂地下室裏,在羊皮書上抄寫《聖經》《福音書》的教士,用鵝毛筆對每一章節前第一個拉丁字母,所作的花飾一樣,是同樣性質的自我表現。邊抄邊議,本是職業謄寫者的消遣,但到了文人手裏,評點便具備了文學色彩,由於以金聖歎為代表的評點派,不但將不登大雅之堂的通俗文學作品,推崇到與官方正統讀物平起平坐的地步,而且,作為文學批評方式的一種,評點,在中國文學的地位也確立下來。
魯迅一談起金聖歎,搖頭之餘,總忘不了舉的一個例子,就是許褚赤體上陣,中了好幾箭後的評語:“誰叫你赤膊。”其實這句給先生留下深刻印象的話,並非金聖歎所言,而係評點《三國演義》毛宗崗父子的借名假托的。可見,金聖歎在評點領域中,是位扛鼎人物,連魯迅先生也搞胡塗,誤以為是他說的了。
金評《水滸傳》,不少酸腐,頗多牽強,可他的真知灼見,也令人茅塞頓開,使讀者重新認識《水滸》的佳妙之處。看得出,他讚賞梁山好漢,說到底,內心深處是主張他們造反的,因為他同樣對朝廷不滿。而文人不滿,能有什麼作為?至多是字裏行間,發發牢騷,關起門來,腹誹而已。知識分子雖然很容易不滿,也愛不滿,但絕不敢太不滿的,尤其不可能像石碣村阮氏三兄弟那樣殺人越貨,嘯眾起義,落草江湖地表示不滿。所以,知識分子靈魂中那根不敢造反的弦,始終在起作用。這樣,讚成造反,可不敢肆意地宣揚造反,反對貪官,絕不能反對皇帝,最終,金聖歎隻有腰斬《水滸》,招安一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