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這次與大學士的談話中,還講了兩則關於崇禎的笑話,這是他從宮中當年留下來的明代太監那裏聽來的。一是崇禎修大內建極殿,從外地采買來的巨石,經運河運抵通縣,再人挽馬拉,移至紫禁城前,耗時費力,不計其貲。誰知石大門狹,無法進宮,運石太監隻好啟奏崇禎,說這塊石頭不肯進午門,該如何處置?崇禎吩咐:那好辦,將它捆起來,打六十禦棍!二是崇禎學騎馬,那場麵很壯觀,兩人執轡,兩人捧鐙,兩人扶身,剛剛將他捧上馬背,還未坐穩,就滑落下來。摔了的崇禎,氣急敗壞,發出禦令,將此馬打四十大鞭,然後罰往苦驛當差!
講到這裏,康熙不禁感歎:“馬猶有知識,石則何所知乎?如此舉動,豈不令人發一大噱?總是生於深宮之中,長於阿保之手,不知人情物理故也。”我想,玄燁能如此批判,有他最起碼的清醒,也就理解他日理萬機,還關心一兩銀子兌換一吊錢這樣小事了。
如今,不知人情物理的年輕人,何以謂之一吊錢,恐怕未必說得上所以然。雖然,他們會使用“半吊子”這個詈詞,但由這種錢幣單位衍生而來的出處,未必知曉。因為一吊乃一千,半吊則五百,不能滿串,才用來形容知識不豐富,偏做出學問很飽滿;技藝不熟練,但裝出很在行的那些人,蔑稱為半吊子。
辛亥革命以後,製錢消失,改用銅板,吊的說法,民國期間雖在沿用,但已經無法像清代那樣,能夠方便地將錢串吊起來。安娥、聶耳的《賣報歌》裏,有一句詞“七個銅板就買兩份報”,銅板無孔,沒法穿起來,隻好放在口袋裏。我小時也用過的,沉甸甸地怪累贅。中國人使用製錢,比使用銅板的曆史長得多,據《漢書·食貨誌》,那時就有“錢圜函方”的貨幣。方孔,最初是為了彌補冶煉時邊緣不圓,再加工時的操作方便而設,但到了後來,冶煉技術高明了,方孔沿舊習不變。我們看《資治通鑒》,唐高宗跟他叔叔李元嬰、哥哥李惲開的玩笑,便知道那時也在使用外圓孔方的硬幣。“元嬰與蔣王惲皆好聚斂,上嚐賜諸王帛各五百段,獨不及二王。敕曰:‘滕叔,蔣兄自能經紀,不須賜物,給麻兩車,以為錢貫。’二王大慚。”
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中,基本通貨就是這種外圓內方的製錢。因為,在錢的中間留著5×5毫米大小的正方形洞眼,可用繩索貫穿起來,有其實用價值。北方老農有一種叫做“褡褳”的布袋,現在猶能在窮鄉僻壤中見到,前後等長掛在肩頭,若一吊錢為一千文製錢串在一起的計算單位,其長度,正好分掛在身前身後。“吊”的原義,或許由此而來。
由於這個方孔,製錢獲得了一個謔稱,叫“孔方兄”。
晉代魯褒有篇名文,題曰《錢神論》,就從錢的形狀寫起的:“錢之為體,有乾坤之象,內則其方,外由其圓……親之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則貧弱,得之則富昌。”明人王世貞在《鳴鳳記》裏,說得更傳神:“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問道何以故,家中有孔方。”“有錢使得鬼推磨”,豈止拿錢買官呢?所以,魯褒頌錢為神,隻要有錢,“無位而尊,無勢而熱,排金門而入紫闥。錢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錢之所去,貴可使賤,生可使殺。是故紛爭辯訟,非錢不勝;孤弱幽滯,非錢不拔;怨讎嫌恨,非錢不解;令問笑談,非錢不發。”
因此,一吊孔方兄價值多少,就要看是什麼人,用在什麼地方了。
其實,老百姓手裏一吊錢的份量,和康熙手裏一吊錢的份量,是不一樣的。《紅樓夢》裏元春探親,趙嬤嬤回憶當年接駕盛況,接的正是這位皇帝。據史載,從二十三年到四十六年,康熙先後六次南行,視察河工,其中有幾次曾經到南京,以江寧織造曹寅的府邸為其行宮。這固然是無上榮光的事情,但也是一次“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的高消費遊戲,“把銀子花的淌海水似的”,這就是詩人所諷刺的“金錢濫用比泥沙”了。
如果說,窮人的一吊錢,當命;富人的一吊錢,當水;那麼皇帝的一吊錢,恐怕隻好當屁,甚至連屁也不頂。就在南行記糧食細賬的同年,到了年底的例行賞賜時,這位皇帝不去計算九文錢可以買一斤白麵,大撒把地撒起銀子,賞賜麵之大,賞賜額之高,如果折合糧食,一輩子也吃不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