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說嘴容易(1 / 1)

公元六二八年九月,唐太宗李世民宮女三千餘人,令之“任求伉儷”。六三二年十二月,“帝親死囚,見應死者,閔之,縱使歸家,期以來秋就死。”那些關大獄裏的刑犯,獲準走出牢門,得與家人團聚。朝中文武鹹為太宗此舉不妥,相信必有就此逃竄命亡不歸者。結果,六三三年九月,“去歲所縱天下死囚凡三百九十人,無人督帥,如期自詣朝堂,無一人亡匿;上皆赦之”。

白居易有詩,“怨女三千出後宮,死囚四百來歸獄”,就是歌頌太宗這次德政的。

放宮女出掖庭,自行擇偶,倒不是唐太宗的創舉,但“死囚歸獄”,卻是他第一個這樣做的。後代的史論者,也有持不同看法的,認為此舉不近人情,大有故意安排,為自己樹碑立傳,沽名釣譽之嫌。但不管怎麼樣講,在一部《二十五史》中,肯把三千宮女放出去自尋夫婿的皇帝並不多,而敢於讓死刑犯自由行動,姑且說是假釋回家吧,不押不綁,待其自歸,卻是一件頗有勇氣的政治行為。中外古今,這樣有器度的統治者,是不多見的。即使不論李世民具有多少人道主義精神,他敢於把死刑犯放回家,至少表明他對於自己一統天下的高度信心和非凡膽識。好像此後任何一位皇帝,都未敢再試一試,殺之惟恐不及,哪有打開獄門之舉?因此,不佩服這位英主也是不行的。

當時,“東至於海,南極五嶺皆戶外不閉,行旅不攜糧,取給於道路”,“海內升平,路不拾遺,外戶不閉,商旅野宿”,史稱“貞觀之治”。老百姓也好,史學家也好,對於中國的曆朝皇帝,抱好感者少,持非議者多,尤其那些獨夫民賊,更是唾棄不遺。隻有這位唐太宗例外,屬於眾口讚譽的一位皇帝。因為從東晉末至隋初三百六十九年的南北分裂,接著隋的一統,不到三十多年又陷入盜賊蜂起,戰亂不已的局麵,所以,李世民在人心思定的趨向下建功立業,實現了中國自漢以來的大統一,正是符合了這種分久必合的曆史潮流,他才成為一代英主。

公元六三○年,李靖破突厥,李世民被四邊少數民族尊為“天可汗”。當時已為太上皇的李淵,在淩煙閣置酒慶賀,“酒酣,上皇自彈琵琶,上起舞,公卿迭起為壽,逮夜方罷”。這種浪漫場麵,老爺子奏樂,李世民跳舞,慶賀之外,也表明了政治穩定,經濟繁榮,以及宇內同心,天下一致的大好氣氛。茲後,唐軍又攻占西域諸國,使中國威勢達到蔥嶺以遠,與波斯、印度毗鄰。

最有意思的,是明代的萬曆皇帝,也就是明神宗朱翊鈞,對唐太宗很不以為然。“一代英主”,他是不承認的,“貞觀之治”,他也不放在眼裏。這位絕對的昏君,就是埋葬了又被挖出來見了天日的定陵裏的那位皇帝,此人坐了近五十年江山,隻出過兩回北京城,而且主要是去視察他的陵寢。所以,《明史·神宗本記》指出:“明之亡,實亡於神宗。”但他卻對臣下大講特講:“唐太宗脅父殺兄,家法不正,豈為令主?”於是在經筵(文學之臣在皇帝麵前講解經史,事後設筵款待的一種節目)上,不許進講《貞觀政要》,把唐太宗禦宇二十二年的光輝業績,一股腦地全給否了。

好像他朱翊鈞多麼正確,多麼了不得似的,這當然很可笑。

唐太宗拓展疆土,東至海,南下交趾,西達大食,天竺,北抵貝加爾湖。這位萬曆皇帝卻在薩爾滸戰役敗卻以後,再也不敢與擾邊的金政權較量,坐視努爾哈赤一天一天成勢,外亂內患,最終被李自成逼著他的孫子崇禎上了煤山。明亡於神宗,這句話倒是準確的,但要聽他談起唐太宗來,不知底裏的話,還以為他多麼高明呢?

也許這是屬於中國人的特性了,長著一張嘴,就是為了說別人的。別看自己不怎麼樣,一屁股不幹淨,但議論起別人的長短來,卻是慷慨激昂,振振有辭。所以,我們對那些臂不動,膀不搖,口噴唾沫星子,坐而論道,永遠覺得自己有資格對幹工作的人橫加指責的那些先生們,想想這麼一段曆史,也就不禁豁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