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從嚴嵩到海瑞(1 / 3)

假設有人編一部《中國貪汙史》,大概少不了赫赫有名的貪官嚴嵩,假如有人另編一部《中國廉政史》的話,大名鼎鼎的清官海瑞,則更是領銜主演的人物。無論前者和後者,巨貪和大廉,都出在明代嘉靖年間,我想,絕算不得是這位皇上的榮光。

在中國,某個朝代出貪官,也許並不能證明皇帝昏庸無能,是個窩囊廢,即使最精明的君主,駕馭偌大的國家機器,日理萬機,百慮一失,也難免疏忽。何況,貪官又不會在臉皮上刻出字來:“吾乃碩鼠是也。”在未捉出之前,誰不人五人六,像模像樣。再說,“千裏為官,誰不為錢?若不為錢,誰來當官?”在戲曲裏,戴紗帽翅的角色出場,這四句念白,很足以表明權力和金錢的互換關係。所以,貪官,是常見的,老實說,清官,倒不常見。

當清官,窮得要死,苦得要命,誰幹?因而翻開《二十五史》的任何一史,無不貪官如毛,碩鼠遍地,有時,皇帝就是天字第一號的貪汙犯。出清官,必是國家問題成堆,積重難返之際。一定由於皇帝昏庸,而且比較長時期的,達到相當程度的昏庸,弄得貪汙普遍化,腐敗合法化,瀆職正常化,賄賂公開化,到了國將不國,神州陸沉的時候,極個別的不肯同流合汙的清官,才會凸顯出來。

其實,清官的出現,除了本人青史留芳以外,實際上屁事不頂。中國的皇帝,尤其那些獨夫民賊,在未成階下囚前,誰也不能拿他怎樣的。海瑞這封上疏,頂多使嘉靖受了些刺激,病情有所加重,催促他快一點走向死亡,恐怕是它僅僅能起到的一點作用了。

當然,海瑞也付出了代價,據《明史》,朱厚熄拿到等於罵他不是東西的上疏時,氣得跳腳,一把摔在地上,喝令左右:“馬上給我把這個姓海的逮捕,別讓他跑了!快,快!”

在皇帝身邊的宦官回他的話:“都說這個人是有名的癡子,他為了上書,準備好了要坐牢殺頭,先就買了一具棺材,和妻子訣別,家裏的僮仆也早嚇得各自走散,看來他是不打算逃跑的。”

“抓起來!”嘉靖吼。

這還不好說,海瑞正等著法辦。

抓到詔獄,主管官員按子罵父罪,自然是非開刀問斬不可。但建議砍掉海瑞腦袋的報告,壓在皇帝的手中,一直不畫圈。就這樣,拖到駕崩,海瑞撿了一條命。

朱厚熄坐朝近半個世紀,對於臣下,殺、關、放逐、廷杖,無所不用其極,獨對如此羞辱他的海瑞,卻一根手指頭也不碰,令我詫異。後讀魯迅給曹聚仁信:“古人告訴我們唐如何盛,明如何佳,其實唐室大有胡氣,明則無賴兒郎。”便恍然大悟,明代很有幾位皇帝,愛跟臣下玩心思,逗咳嗽,耍無賴,搞小動作,頗具乃祖朱元璋的流氓作風。

嘉靖不傻,他不想成全海瑞,更不想自己落下紂王殺比幹的臭名。

所以,別看朱厚熄二十年不視朝,公然消極怠工,躲在西園裏齋醮煉丹,朝政一任嚴氏父子擺布,但也不能以昏君目之。海瑞上書直指他“二十餘年不視朝”,“樂西園而不返”,也並不符合實際,這個無賴皇帝不過不想當上班族罷了。對於國家大事,仍舊乾綱獨斷,對那些直言忤觸他的臣下,不但記仇,而且一心報複。甚至,還要派人監聽他們的悄悄話,甚至吩咐下去,沒有什麼可彙報的,講一點欽犯們逗樂子的事情,讓朕聽聽也可以的嗎!

皇帝是一國之主,有時,他也可能是這個國家裏的最大的小人。所以,帝王的小人之惡,發作起來,那是很可怕的一件事。他不馬上殺掉海瑞,主要是想慢慢地消遣他,他有這個癮。

“帝深疾言官,以廷杖遣戍未足遏其言,乃長係之,而令獄卒奏其評議食息,謂之監帖。或無所得,雖諧語亦以聞。一日,鵲噪於(沈)束前,束謾曰:‘豈有喜及罪人耶?’卒以奏,帝心動。會戶部司務何以尚疏救主事海瑞,帝大怒,錮詔獄,而釋束還其家”(《明史》209卷《沈束傳》,以下凡注明卷數者,皆出此書)。

禦史沈束,一關就是一十八年,可見嘉靖之歹毒,如果他不駕崩,海瑞也得把牢底坐穿。但幸運的是,還是上帝的手有力量,再了不起的統治者,無論他怎麼樣的作惡多端,天怒人怨,誰都拿他沒法辦,但總有心髒停止跳動的那一刻。繼任者隆慶上台的兩個月後,海瑞平反,出獄,回家,停在堂屋裏那具棺材,沒派上用場,他大概感到有些遺憾。

這封上疏,成就海瑞為大清官。

老實說,海瑞的知名度,在“文化大革命”前,遠不如宋代的包拯響亮,他得感謝吳晗,由於那出《海瑞罷官》,他就成了無人不知的清官。但在那場史無前例的“清官”大討論中,他成了比同時代的貪官嚴嵩還要差勁的壞人,如果他泉下有知,會不服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