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李卓吾之死(3 / 3)

黃仁宇在《萬曆十五年》一書中說過:“十分顯然,李贄沒有創造出一種自成體係的理論,他的片斷式的言論,也常有前後矛盾的地方。讀者很容易看出他所反對的事物,但不容易看出他所提倡的宗旨。”這樣的評價是準確的。但是他臆斷:“如果他在1587年,也就是他剃度為僧的前一年離開人世,四百年以後,很少會有人知道還有一個姚安知府名叫李贄者其人其事。在曆史上默默無聞,在自身則可以省卻了多少苦惱。”他認為:“李贄的不幸,在於他活的時間太長。”其實,從這位曆史人物的心理狀態進行探求的話,他的最大苦惱,應該是“不甘為一世人士”,怕不出名;他的不幸,應該是擔心“今世想未有知卓吾子者也”,仍是怕不出名。所以,他寧願苦惱,也不願默默無聞。

名,是他的一股無名毒火,片刻不寧地在燃燒著那顆不安的心啊!

他自殺的前兩年,1600年(萬曆二十八年),年過古稀的李贄,被總理河漕的劉冬星(大概相當於水利部長的要員吧?)從南京接到濟寧小住。雖然是個小城,但卻是個古城,當年李白、杜甫曾經在這裏作客,至今城內留有遺址。李贄看了一遭以後,感慨係之:“濟上自李杜一經過,至今樓為太白樓,池為杜陵池,池不得湮,詩尚在石,籲,彼又何人,乃能使樓池之名不能滅也!吾輩可以懼矣,真是與草木同腐也哉!”

中國的士大夫,無論其為主流,抑或異端,都好名,尤好身後之名;追求所謂的不朽,幾成一種病態。特別那些自以為是人物者,做頂天立地的大事業,為名垂青史的大人物,有傳之後世的大著作,立德、立功、立言,是胸臆中總在湧動的心潮。李贄屬於最為嚴重的一位。早年,這樣的抱負,多少還有點積極的進取勵誌之意,如今,年紀一把,行將就木,還在那裏害怕自己與草木同腐,這就表明李贄到了晚年,求名的亢奮狀態,非但未曾降溫,甚至到了近乎譫妄的程度。

十多年前,他在湖北麻城芝佛院給自己造靈骨塔時,就透出這種神經質。在《豫約》中囑咐弟子:“若其真實有高興至塔前禮拜者,此佛子也,大聖人也,急宜開門延入,以聖人待之,烹茶而燒好香,與事佛等,始為相稱。”難得知己,竭誠相待,自是李贄這番話的主旨,但誇張地捧朝拜者為聖為佛,那言外之意,他這個被朝拜者,豈不是更聖更佛的上上人了嗎?如此直白的自我期許,正應了清初大學者方以智對他的評論:“專罵好名者,正自家好名之至耳!”

李贄也不諱言:“好名何害?好名乃世間一件好事。”因此,求名、邀名、造名、醉名,陪伴了這位老爺子一生,成為他推拭不去的痛苦之源。一直到他下決心割脖子以後,才徹底放下這個沉重的包袱。

據袁小修《李溫陵傳》,他在氣絕之前,曾與這位待詔有段對話:

侍者問曰:“和尚痛否?”

以手書其手曰:“不痛。”

又問曰:“和尚何自割?”

書曰:“七十老翁何所求!”

最後這句話,算是他得到了真諦,至此,離上帝還有一步之遙的時候,李贄放棄了一生要做在世聖人的夢。這一刀,表示了他的棄絕,他的斷裂,他的轉折,因為他終於悟到無須乎再追求什麼了,於是可以死了。從這一刻起,升華了的他,屬於他個人身影的那些部分,對於曆史的他來說,逐步在減弱,在淡退,而他一生中對虛偽的儒學體係的抨擊,對偽道學,偽君子,以及一切從政者的揭露,對封建社會主流意識的批判,所表現出來的不屈不撓精神,卓爾不群思想,特立獨行品質,漸漸成為曆史上的他的主體或者全部,並且愈來愈光輝。

當然,也無須為賢者諱,甚至羈押於鎮撫司監獄時,他在一首《書幸細覽》的詩裏,還幻想神宗朱翊鈞讀了他的《藏書》、《焚書》後,如聆綸音,立刻下了一道聖旨:著八抬大轎,由東華門進,朕要這位李老先生為國師呢!從這個極卑微,也極機會主義的細節,也看到植根於儒家文化的中國士大夫,不論其逆反主流到什麼地步,悖背體製到什麼程度,最後,還是服膺於皇上聖明。

他死得相當痛苦,因為他是一個愛潔成癖的人。不停地沐浴,不斷地掃地,是他打發業餘時間的主要消遣。平素裏,凡來訪贄公者,有一條規矩,都要坐得離他稍遠一點,因為他簡直忍受不了別人的體臭。這或許是嘲諷了,幹淨了一輩子的他,想不到最後以大汙穢、大邋遢收場,衣衫盡染,渾身殷紅,創口滴血,鬢須凝結,這是他極不願意看到的狼狽場麵。於是,躺在門板上的他,那本來明亮睿智的雙眼,漸漸失去往日的光彩,一直熬到第二天的深夜,血流盡最後一滴,心髒停止跳動。

李卓吾活著的時候,有人恨他,有人敬他,是個有爭議的人物。死了以後,仍然不能蓋棺論定。有人尊他為聖人,有人憎他為敗類;有人認為他是中國第一思想犯,有人認為他其實沒有什麼思想,不過好作大語怪論,喜唱反調的另類文人而已;有人看他為道德高尚,行為磊落的學問家,有人看他不過是周旋於權貴之門作清高狀的清客;有人認為他是一個狂熱的傳教士,仆仆風塵,到處宣揚他的教義,有人認為他雖然大罵“今之從政者,隻是一個無恥”,但吃穿拿用,全賴這班無恥之人供給,過著優越富裕的寄生生活。他雖剃度,但不拒酒肉;他卑侮孔孟,卻在佛堂裏掛孔子像……如果我們將他作為一個人看待,不是先知,不是神仙,那麼有高尚,也有庸俗,有偉大,也有渺小,也就是很正常的事情了。

但是,李贄的可貴,就像黑夜裏灼目的閃電,雖匆匆一瞥,卻喚醒了中國知識分子,是可以而且應該喊出一聲“不”,向千古不變的封建秩序挑戰。否則,口口聲聲“奴才該死”、“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說不定到今天我們還在黑夜裏摸索。

十五、十六世紀,歐洲開始向現代社會發展,但同一時期的中國,更具國力優勢。當1405年鄭和率船隊從泉州港啟碇,向南中國海進發,歐洲還不具備如此強大的遠航能力,相隔近半個世紀以後,發現美洲的哥倫布,才出生在意大利。如果,當時的中華大地上,有更多的如李贄般敢於思想的知識分子,覺得大明王朝也可能換一種方式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的話,誰知道今天的中國又會發展成個什麼樣子呢?《明史》論朱翊鈞:“明亡,實亡於神宗。”其實,中國的積弱之勢,又何嚐不是從明代錯過了這樣一個發展機遇而造成的呢!

這就是李卓吾先生更令人肅然起敬的所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