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李卓吾之死(2 / 3)

1602年春天的北京城,那肆虐的風沙,顯然比現在的狀況還要糟得多。最虔信李贄的公安三袁之一的袁小修,寫過一篇《遊高梁橋記》,講到與其兄袁中郎同去西直門外踏青,被沙塵暴擋回來的狼狽,“坐至丙夜,口中含沙尚礫礫”,可見風沙之烈,也可見彼時的中國人,尚無牙刷和刷牙這一說。就在同樣的三月天,在通州北門外的迎福寺邊,人們冒著撲麵噎口的揚塵,草草地葬送走了李贄。“行年七十六,死無一棺”(明陶望齡《歇庵集》),這倒也符合卓吾老夫子的一貫精神。

沙塵能將元大都的遺址,埋在地下不見蹤影許多年,但是,掩埋李贄屍骸的那塊黃土,卻遮擋不住他那“逆潮流”的精神。爭議一直伴隨著他的名字,討論到明末,討論到清初,褒者有之,貶者有之,官方封殺,民間傳播,死了以後還要讓人不安生,說明李卓吾一生沒有白鬧。

明末清初,一些在野的大學問家,對李贄的行徑持反感態度。如顧炎武:“自古以來,小人之無忌憚,而敢於叛聖人者,莫過於李贄。”如王夫之:“王氏之學,一傳而為王畿,再傳而為李贄,無忌憚之教立而廉恥喪,盜賊興。”稍後一點,在朝的王士禛也同樣:“餘素不喜李贄之學,其《藏書》、《續藏書》未嚐寓目。近偶觀之,其最害道者莫如《論狂狷》一篇。其言正如醉夢中囈語,而當時諸名士極推尊之,何哉?”更甭說編纂《四庫全書》和《明史》的紀曉嵐和張廷玉了,對李贄簡直近乎唾棄了。

其實,即使如李贄最看重,最推許的,甚至向其請求“公能容我作一老門生乎”的焦竑,也對這位鬧得十分厲害的老友,保持著若即若離的態度。當他考中一甲進士第一名,任翰林院編修,李贄很想依附於他,他以“身心俱不得閑”婉拒。自作多情的李贄在他《焚書》中,收錄了那麼多的《與焦弱侯書》,其中不乏肉麻吹捧,但焦竑的《澹園集》和《澹園續集》,卻絕不保留一封他給李贄的書信,顯然是有意剔除掉的。他的《玉堂從話》一書,雖記萬曆以前的文人雅事,但並非隻字不提同時代人,然而找不到李贄的名字。看來,李贄的鬧,對持道統觀念的文人學者來說,頗有點格格不入。

想不到十年文革期間,老先生又給挖出來熱鬧了一場。誰讓他四百年前,抬舉那位名叫武則天的女人呢?於是,被四百年後的另一位女人,引為青衫知己。這次,李贄以“高級篾片”的角色,扮了一次三花臉,很不體麵。一時間,他的《藏書》、《焚書》,重印出來,居然把汪曾祺先生的《沙家浜》,浩然先生的《豔陽天》擠到一邊去,堂堂陳列於書店櫃台正中為熱銷品。好在評法批儒,雨過地皮濕地過去,老先生與那些泛起的沉渣,很快沉落下去,總算沒有請到寫作組當高參,萬幸萬幸。

李卓吾一生,以割脖子為代價,不屈不撓“逆潮流”到底,說“不”到底。作為中國文人中特別能鬧者,總覺得自己應該是一個在世聖人者,多少患有一點自大狂者的這一種人,是值得研究和總結的對象。當然,這類人,過去有,現在也有。但如今這等活“聖人”的肚皮裏,除了一副好下水和良好的自我感覺外,別無長物。環視當下文壇,草包實在太多,菜鳥尤其不少,像李贄這樣有學問的自以為是的聖人,還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咧!

李贄,福建晉江人,原姓林,有色目人血統,到他祖父一代,已完全漢化。1552年(嘉靖三十一年)鄉試及第,也就是俗稱的中了舉。1556年(嘉靖三十五年)離開老家,攜家眷到河南輝縣任教諭一職,約相當於縣教育局的督學。1560年(嘉靖三十九年)遷南京國子監教官,大概是個什麼教研室主任之流,也是個閑差。因為明朝自永樂遷都北京,不好擅廢他老爹朱元璋的首都,便象征性地在南京建立了一個縮微的政府機構,養一批閑官。

所以,李贄自及第以後,不算怎麼走運,先是丁父憂,後是丁祖父憂,忙於奔喪,即使得到一官半職,也是在清水衙門坐冷板凳,仕途很不順暢。直到1576年,才調任雲南姚安(即前不久發生地震的地區)當知府,這才有一點俸祿外的灰色收入,使口袋稍有充盈之感。此公熬煎了24年,像一首流行歌曲唱的那樣,“等得太久太久”,實在是相當的不耐煩。換個別人,也許認命,但他,很不願意如此按部就班,從體製內循序漸進上去。他肯定會罵娘的,“熬到出頭之日,還不得到驢年馬月?”所以,他的“逆潮流”的思想,和說“不”的行動,一是他的天性狂狷所致,二也是一生遭際所賜。

在這裏,倒無妨參照《紅與黑》裏的那個於連,重溫斯湯達筆下這個外省青年的心路曆程,也許對四百年前走出泉州古城的李贄,有所了解。那個木匠的兒子,從外省小鎮來到首善之區巴黎,能夠站穩腳跟,大展宏圖,能夠不擇手段,達到目的,能夠無所不為,下作行事,能夠蠶食鯨吞,撈取一切,能夠寡廉鮮恥,背叛出賣,能夠聲色犬馬,與那些貴婦名媛上床。他做這一切的時候,沒有揭竿起義,沒有明火執杖,沒有革命宣言,也沒有推翻政權,而是穿著燕尾服,戴著白手套,含情脈脈,彬彬有禮,溫文爾雅,謙恭謹慎,有時還要委曲求全,通過體製內的合理、合法、合情的正常運作,實現這他的欲求。

這也是過去,現在,將來,所有來到大城市撈世界的外省人的不二法門,尤其來自窮鄉僻壤的外省青年,更是生命力特強,存活率特高的一族。他們所表現出來的敢於投機,敢於冒險,敢於鑽營,敢於巴結,甚至敢於無恥的精神,比之在優越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同齡人,強上百倍。由於出身清苦,處於底層的原因,這些人對於財富的冀求,權力的渴慕,往往表現得非常貪婪,有時達到病態的癖嗜。但是,他們通常不找體製的麻煩,而是在體製認可的範圍裏,無不達到極限地去獲得一切,這種幹勁,是養尊處優慣了的城市人所不具備的。

李贄做不到這一點,雖然他具有這種外省人的心結,但不具有於連那種在體製內打拚的力氣。試想,他應鄉試,26歲,到河南,30歲,遷南京國子監,34歲,進北京,38歲,赴姚安任知府,50歲。這個年過半百的外省人,早過了像於連那種風華正茂的年紀。在麻城與幾位小女子、小媳婦談經講道之餘,頂多也隻能流露一點柏拉圖式的情愫而已。做不了,也無法做於連的他,“不如遂為異端”,掛冠而去,“寧貧賤而輕世肆誌”,以逆潮流的態勢,從體製外另辟蹊徑,鬧出一番他的天地,便是他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