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以平等為主旨的聚和堂,在某種意義上說,拆大明帝國這個等級社會的台,是一點也不假的。大家都平等了,不但皇帝失業,連那些既得利益者也再無特權可享,怎麼能夠不去當消防隊,將何心隱點起的這把火撲滅呢?
那些隻是不讚同,不習慣,不喜歡,不感興趣於變化和改革的大多數老百姓,所表現出來的冷淡、冷漠、冷落的心理,已足以讓何心隱不寒自栗。更何況腦袋已成死麵疙瘩,有些地位,有些名氣,有些貲財,有些權勢的大多數有產者,由於利益而結合起來的反對派隊伍,在抵製新生事物時的異乎尋常的抱團,和王八吃秤鉈鐵了心的死硬,才是何心隱和中國曆代改革者和改良主義者麵前一道難以逾越的牆。
聚和堂的成立,當是何心隱放棄科舉的公元1546年(嘉靖二十五年),被解散,當是公元1559年(嘉靖三十八年),約存活十年左右時間,最後,由於拒交邑令勒收的“皇木銀兩”額外之捐,進行抗稅鬥爭,出了惡性事故,幾名鄉人死於械鬥,地方官趁機將人命案扣在何心隱頭上。於是他被抓捕,判絞刑,後來,經人營救,才改為發配充軍。從此,他的一生,浪跡天涯,在追殺和逃亡的捉迷藏中度過。據王之垣《曆仕錄》,“各省曆年訪拿不獲,具有卷錄。”亡命二十年,一直到被捕,處死。
何心隱之死,說法不一。
一,鄒元標《梁夫山傳》中說:“公(何心隱)歸,葬兩尊人,遂廬墓焉。未逾年,而南安把總朱心學緝之,獲解楚,巡撫王夷陵惟知殺士媚權,立斃杖下。”
二,黃宗羲在《明儒學案·泰州學案序》中說:“江陵(張居正)當國,禦史傅應禎、劉台連疏攻之,皆吉安人也。江陵因仇吉安人,而心隱故嚐以術去宰相,江陵不能無心動。心隱方在孝感,聚徒講學,遂令楚撫陳瑞捕,未獲,瑞去,王之垣代之,卒致之。心隱曰:‘公安能殺我,殺我者,張居正也。’遂死獄中。”
三,沈德符《萬曆野獲編》中說:“江陵公奪情事起,慧出亙天,汝元因指切之,與鄰邑吉水人羅巽同聲倡和,雲且入都持正議。江陵恚怒,示意其地方官物色之,諸官方居為奇貨,適(妖人)曾光事起,遂竄入(梁、羅)二人姓名,謂且從光反,汝元先逮至,拷死。”
四,耿定力在《胡時中義田記》中說:“越隆慶辛未,不佞舉進士,出江陵門。江陵語及心隱曰:‘汝兄最稱其人,然在我坐,不能出片語。’睹江陵色辭,未嚐相忌相仇也。迨歲己卯心隱蒙難,釁由王夷陵,非江陵意也。”
五,王世貞在《史料後集》中說:“何心隱者,縱遊江湖間,放浪大言,以非久可以得誌於世。而所至聚徒,若鄉貢、太學諸生以至惡少年,無所不心服。稍稍聞江陵,屬江西、湖廣撫按密捕之,後得之於嶺北。見撫臣王之垣,坐不肯跪,曰:‘群安敢殺我,亦安能殺我,殺我者張某也。’擇健卒,痛笞之百餘,幹哭而已。抵獄,門人涕泣而進酒食,亦一笑而已。途贈金者前後數十,皆不受。獨受一鄉貢士十金,曰:‘而有夙緣,可受也。’遂死。”
六,王之垣在《曆仕錄》中說:“何心隱,的名梁汝元,原籍江西永豐縣人,以侵欺皇木銀兩犯罪,充貴州衛軍,著伍,脫逃各省,及孝感縣,倏往倏來,假以聚徒講學為名,擾害地方。萬曆七年新店把總朱心學於祁門縣捉獲,予發按察司侯廉使查卷,提幹連人問理。本犯在監患病身故。”
七,王士禛在《池北偶談》中說:“有禦史趙崇善者,挾私憾,追劾先公(王之垣)殺心隱以媚江陵,而推心隱講學時,先曾祖久以戶部侍郎養親家居矣。”
如果以上明、清諸家能夠有機會了解數百年後的北歐挪威,有一位名由易卜生的劇作家,創造出“結實的多數派”這樣一個詞彙,也許就不這樣殫思竭慮地尋找殺人凶手了。還用得著大傷其腦筋嗎?不論其為誰殺,如何殺,有一條可以肯定,不是萬曆殺,也不是張居正殺,而是那些大大小小死麵疙瘩所組成的人,將其送上法場的。何心隱之死,就是死在了這些“結實的多數派”的手中。
據說,當《人民公敵》這個劇本在莫斯科上演時,史坦尼斯拉夫斯基成功地飾演了劇中主人公,那位孤獨的醫生。而俄國最早的馬克思主義評論家普列漢諾夫,曾就易卜生這種對多數派的錯誤看法,作過理正辭嚴的譴責。如果普列漢諾夫能活到20世紀30年代的話,看到從慕尼黑啤酒店裏喝得醉醺醺地衝出來的納粹黨徒,見猶太人就打,見猶太店鋪就砸,見猶太教堂就燒,還有大批張著嘴看熱鬧的,見著人壓不住火的,起哄架秧子混水摸魚的,嘲笑奚落泄一己之私憤的普通德國人簇擁著、尾隨著,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在政治運動中以積極分子麵目出現的“結實的多數派”,為了表現,為了邀功,作起勁的打手,做顛狂的惡棍,也許就不會著文反對了。
無數的曆史事實證明,群眾和群氓,在某些特定場合,這一字之差的界限,有時並不存在的。呼嘯的多數人,聲音可以驚天動地,但並不必然擁有真理。通過十年文革的教訓,我們大家都明白了的一點,群眾運動,一旦成為無法控製的變數,那便是一場可怕的劫難。
易卜生通過主人公斯多克芒醫生,痛心疾首地說:“在咱們這兒,真理和自由的最大敵人就是那結實的多數派,不是別人,正是那掛著自由思想幌子的該死的結實多數派!想禁止我說真話的,正是這個多數派。多數派從來沒有公理。從來沒有!這也是思想自由的人必須揭穿的一句社會上的謊話。”
如果從古老的《福音書》中,看一看耶穌之死,這位先知不也是被“結實的多數派”釘上十字架的嗎?當審判者從作假證的老百姓那裏找不到檢控的理由,便搞起群眾運動來了。他問在場的積極分子,該怎麼處置他?“他們回答說,他(耶穌)是該死的,他們就吐唾沫在他臉上,用拳頭打他,也有用手掌打他的。”群眾一迭聲地喊:“把他釘上十字架,把他釘上十字架!”那些“看守耶穌的人戲弄他,打他,又蒙著他的眼問他說:‘你是先知,告訴我們,打你的是誰。’,他們還用許多別的話辱罵他。”毫無疑問,耶穌之死的主犯,是祭司長、巡撫,和那個出賣他的猶大,但是,看不到那些助紂為虐的群氓,加速他死亡進程的“結實的多數派”,也是不準確的。
耶穌在死前這樣長歎過:“耶路撒冷阿,耶路撒冷阿,你常殺害先知,又用石頭打死那差遣到你這裏來的人,我多次願意聚集你的兒女,好像母雞把小雞聚集在翅膀底下。”這位先知的悲哀,恐怕想不到正是這些“結實的多數派”,卻成為最堅定的恨他不死的積極分子。
因此,到底是誰給何心隱的棺材,楔進最後一個釘子,既無從查起,也無關緊要,隻是易卜生所創造的這個詞彙,卻給人們留下永遠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