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何的一些做法,頗有不擇手段之嫌,但他,行動第一,實踐第一,這是中國文化人的一種難得的品格。好侈談,無實幹,喜浮誇,少力躬,大言不慚,不辨菽麥,紙上談兵,臨陣怯場,這種重言輕行的表現,豈止中國如此?凡古老的民族,都容易生出自我優越之感,有了優越,同時,也就有了惰性。俄羅斯的知識分子,如屠格涅夫的小說《羅亭》中那個被嘲之為“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的主人公,如岡察洛夫的小說《奧勃洛摩夫》中那個躺在床上的爵爺,不都是屬於言多行少的一類貨色嗎?
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天花亂墜的人多了,埋頭幹活的人少了,就會壞事。如魏晉時人,戴高冠,著寬服,揮麈柄,崇玄談,最後,國破家亡,新亭對泣,老死江左,統統完蛋。也許這是個規律,嘴巴好使了,手腳通常就不靈活,長處有時會變為短處,懶得去發表長篇大論,倒有更多時間做事,弱項有可能成為強項。何心隱,一生文字,屈指可數,但他的行為,卻多有驚人之筆,而佩服他的李卓吾,著作等身,名震海內,但究其一生事跡,足可稱道之處,又有多少?當然,偉大的人物,通常是不可能類比的。
要是當時的中國文人,都能像何心隱這樣,不去著意表演,不去瘋狂作秀,不去霸占鏡頭,不去誇誇其談,具有毛澤東《實踐論》中所說的吃梨勇氣,變革一下封建社會這隻爛梨,也許不會又遷延了數百年,將中國弄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何心隱了不得,下決心要參與到變革這隻梨子的實踐中去。從他改名一事看,可見其革命的徹底性和堅定性。舊時的中國人,講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他深知自己為製度所不容,為主流所排斥,早晚要倒黴,而且倒大黴,為了不使家人、宗族受到牽連,故有此隱名埋姓,用心良苦之舉。
他所以隱去本名梁汝元,大概與明代用法嚴峻有關。從朱元璋立國開始,重典酷刑,殺人如麻,動不動滿門抄斬,剝皮揎草。他兒子朱棣更窮凶極惡,誅九族還嫌不解恨,要誅十族。何心隱趕上的正德、嘉靖、萬曆三朝,在朝廷上按住臣下的屁股打板子,那血淋淋的廷杖場麵,幾成家常便飯。有鑒於此,故易姓另名,潛行天下,後來,果如所料,未得好死,不過,也就隻掉了個人的腦袋,與家屬宗親略無幹係,這就不能不讓人佩服他的遠見了。
更神的,何心隱竟然預卜到將來,誰會熱烈地主張幹掉他。
那是公元1560年(嘉靖三十九年),何心隱第一次到北京去見張居正。當時,張未發達,在國子監裏坐冷板凳,誰也沒看出張的將來會勢傾朝野。交談幾句以後,何心隱就作出預言:“張公必官首相,必首毒講學,必首毒汝元。”果然不幸而言中。最後,雖不是張將他處死,但也是拍張馬屁者,為了討這位元輔的好,殺了何的頭。
細想想,其實又並不神,兩強相遇,誰也不買誰的賬,怎麼會沒有一場精神上的碰撞呢?機深如張居正者,慧悟如何心隱者,還看不出來對手之可畏乎?張將來要收拾何,因為認定何必成為他的潛在敵人;何看出要被張收拾,因為相信日後之所作所為,必與張抵牾。矛盾,勢所必然,勝負,也在料中。果然,“比江陵柄國,即首斥講學,毀天下名賢書院,大索公,凡講學受禍者不啻千計,即唐之清流、宋之朋黨也。”(鄒元標《梁夫山傳》)
在這次何、張見麵的前一年,恰巧是何心隱在家鄉經營的聚和堂,被官府勒令解體,他是官司在身,行不由己。所以,張居正才毫不留情地諷刺他:“爾意時時欲飛,卻飛不起來也。”張有一飛千裏的鴻鵠之誌,不過要挾帝王之威來飛,自上而下實現他的抱負;何是實幹家,一步一個腳印,隻是藉民眾之力,自下而上點點滴滴地做起。觀點、目標不同,方法、手段相異,體製內、體製外的差別,在朝在野,廊廟林下的分歧,就有了這次針鋒相對,各不相讓的交鋒。
我不知道張居正後來實行的官方改革,其“一條鞭”式的稅法,是否受到何心隱民間改革“聚和堂”的做法一些什麼影響,史無記載,不敢妄擬。但是,何心隱的嚐試,與1958年毛澤東在農村合作化高潮中所作的事,大致上能找到相似的軌跡,這就很值得欽敬。何心隱在聚和堂中扮演的角色,說他相當於如今共產黨的大隊支部書記,也未嚐不可。
在經濟方麵,聚和堂設“一十二人總管糧於四季,二十四人分催糧於八節,七十二人分征糧於各候。各候完訖,類付於八節之所催者。八節完訖,類付於四季之所管者。四季完訖類付於維養者,交收轉付輔養,以俟率養之所率矣”。這裏所說的維養、輔養、率養各職,是征糧、催糧、管糧等人員的上一級管理幹部。何心隱通過精細的分工,嚴密的組織,公平的分配,用一些合乎現代精神的管理方法,把千百年來的個體小農經濟,實現了初步的合作化,實在是了不得的創舉。
在教育方麵,聚和堂辦了一所不是走讀而是住校的,要過集體生活的公學。實行“總送饌”和“總宿祠”,學員和老師,吃在學裏,住在學裏。這對今天的學生來說,當然毫無新奇之處。但在明代,與普遍存在的家館私塾毫無共同之處的教育方式,實在是別樹一幟。他所以要把學生集中起來,其目的很具破私立公精神,“聚於上族私館,則子弟惟上族之親;聚於中族私館,則子弟惟知有中族之親;聚於下族私館,則子弟惟知有下族之親。私館之聚,私念之所由起,故總聚於祠者,正以除子弟之私念也”。
一個四百年前的中國知識分子,懂得弘揚集體主義的精神,應該說是難能可貴。更令人驚奇的,何心隱還要打破貧富差別,打破族姓差別,使鄉民都享有受教育的權利。“每月朔望,自率教以下十二人,同祠首相聚一坐,樂觀子弟禮以相讓……而相親相愛之念變皆油然而興矣。”何心隱所說的“率教”,應該相當於現在的教師,還兼有輔導員之責,所說的“祠首”,那自然是校長或行政主管了。用這種每半個月舉行一次的懇談會,使得大家破除私念,相親相愛,看來,早在幾個世紀以前的何心隱,就在努力營造共有、共享、共治性質的烏托邦,能不令後人對他刮目相看嗎?
在政治方麵,他改變了小農經濟的分散經營狀態,也改變了各家各戶、單獨麵對官衙役吏的局麵,而是統一由聚和堂納稅完糧,承擔徭役,地方官員再也撈不到油水。這種在政治上的獨立體,要比在經濟上和教育上的共同體,更不能被統治者接受。“故凡田糧之征,敢不樂於盡分以輸納耶?丁糧之征,敢不樂於盡分以承應耶?又豈敢妄費其財以行賄賂、以求免其所費耶?又豈敢徒勞其力以作奸弊、以求匿其所勞耶?”惟有這種勞動組合的政治結群,一切由聚和堂出麵與地方政府打交道。按章辦事,保護群眾利益,該交的交,不該交的則不交,於是,實際上杜絕官吏的隨意盤剝的行為(以上引句均見何心隱《聚和率教諭族俚語》與《聚和率養諭族俚語》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