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個能夠扭轉明室乾坤的和尚,還保持其清醒的分寸感,一生不敢越位。那麼,有濟世之誌,無匡時之才的方孝孺,就缺乏自知之明了。居然在南北激戰的烽火硝煙之下,還饒有興致地引導建文帝進行複古改製的嚐試,宮殿名,城門名,悉數回複古稱。官製,也按《周官》重訂,本是翰林侍講的他,改成頗有20世紀味道的文學博士。當時的老百姓,肯定分不清他這個博士和茶樓酒肆裏的茶博士,有些什麼區別?大概,越沒有什麼真本事的人,越喜歡做表麵文章。
最不可思議的滑稽,莫過於這位博士計劃恢複古代的井田製度了。在明代曆史上,除了方孝孺,還有一個海剛峰,都是背時的保守主義者,都好笑地進行過這種白日見鬼的討論,可見讓一個或數個嚴重與現實脫節的知識分子,進入權力高層發號施令,是多麼致命的決定。建文帝的倒黴,多少也是他咎由自取,誰教他任用非人呢!應該說,好學不倦的朱允炆,與這位座師切磋學問,是可以的,但是把國家交給這位書呆子,那就是開天大的玩笑了。
據明·薑清的《薑氏秘史》:“初,孝孺被召入京,王叔英預以書告之曰:‘天下事有可行於今者,有行於古而難行於今者。可行者行之,則人之從之亦易,而樂其利。難行者行之,則人之從之也難,而受其患。此用世所以貴時措之宜也!’孝孺好古,故叔英及之。”顯然,有識之士早看到了他性格中的保守,愚直,迂腐,偏執的一麵,作為一個學問家,確是好的榜樣,作為一個政治家,就遠遠不及格了,作為一個軍事家,更是糟糕得一塌胡塗。建文帝沒有他這樣一位精神上的導師,也許不至於最後走向自焚的死亡之途。用人不當,貽患無窮,雖然,他為建文帝殉節,死得那樣壯烈,也算對得住年輕皇帝,但若是說方孝孺為朱允炊催命鬼,也並不冤枉他。
姚廣孝坐鎮北平,輔佐王子,確保後方,率大軍步步進逼京師的朱棣,勝利在望。而齊泰、黃子澄,加上方孝孺,書生意氣,清談誤國,欲罷不能,欲戰不成,弄得建文帝輸不起,贏不了,進退失據,不知所措。同是知識分子,姚廣孝有把握全局之力,一盤棋下得無子不活,方孝孺無審時度勢之能,每步棋都走成了死招。
最可怕的,方孝孺還相信自己特棒,還要瞎指揮。第一手,他搞了一次緩兵計,派人到北平做燕王工作,赦他無罪,要他罷兵,誰知這位信使到了那裏,連大門也不敢出。第二手,他又搞了一次離間計,想挑撥燕王兩個兒子內訌,哪知道事與願違,朱棣的大兒子朱高熾把送信人和信,一塊兒交給他的父王,以示清白。這就是方孝孺書讀得太多的本本主義,孫子兵法上有成功的例子,但到你方大軍師這兒就不靈了,你不想想,南京已經不站在優勢一方,北平幹嗎要買你的賬呢?
“燕兵遂渡江,時六月乙卯也。帝憂懼,或勸帝他幸,圖興複。孝孺力請守京城以待緩兵,即事不濟,當死社稷”(《明史·方孝孺傳》),曆史上有很多從首都出逃,然後回來複辟的帝王,為什麼建文帝就不可以?何況,朱棣雖攻下京師,大半壁江山並不在他的控製之下,回轉的餘地還是很大的。然而,他要求朱允炆的死社稷,這是方孝孺最臭最臭的一招了。
尤其令方孝孺惡心的,偏偏打開金川門,不戰自降,迎接燕王進京的,是他的好友,朱元璋的女婿李景隆。據《薑氏秘史》:“說者又謂孝孺與景隆父子交誼甚篤,景隆帥師北伐,實由孝孺,既而兵敗,漸有異誌,人多知之,告於帝,帝雅信孝孺,遂不複疑,卒成開門之變,蓋不免於誤國雲。”
他的學生建文帝,聽老師的教導,終於跳進熊熊大火之中,“死社稷”了,那麼,老師要不跟著也“死社稷”的話,還有什麼臉麵活在人間呢?於是,就有了《明史》上的這段對話和隨後的血腥場麵。
“至是欲使草詔。召至,悲慟聲徹殿陛。成祖降榻勞曰:‘先生毋自苦,予欲效法周公輔成王耳。’孝孺曰:‘成王安在?’成祖曰:‘彼自焚死。’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成祖曰:‘國賴長君。’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成祖曰:‘此朕家事。’顧左右授筆劄,曰:‘詔天下,非先生草不可。’孝孺投筆於地,且哭且罵曰:‘死即死耳,詔不可草。’成祖怒,命磔諸市。”
方孝孺,這個曆史上的唯一,“三代以來所未有也”(薑清語),倒在了血泊之中。然而,頂個屁用,連朱棣的毫毛,也未觸動一根。如果方孝孺聰明一點,智慧一點,轉換一下思路,從長計議,徐圖報複,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還未必就能斷定未來的局麵,不會發生變化,誰笑到最後,恐怕還得兩說著呢!所以,以死抗爭的古老做法,在今天看來,便是十分地愚不可及了。
活著,就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