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方孝孺之死(2 / 3)

《明史》中描寫的姚廣孝和方孝孺,一為“目三角,形如病虎”的方外和尚,一為“雙眸炯炯”,“雖粗蔬糲食,視其色,如飫萬鍾者”的讀書種子,一為“頗毀先儒,識者鄙焉”的左道旁門,一為“顧末視文藝,恒以明王道,致太平為己任”,“講學不倦,陳說道德”的一代學宗,兩人幾乎找不到共同點。雖然姚“少好學,工詩”,“宋濂亦推獎之”,按說,方孝孺出宋濂門下,應該與這個看來不三不四的和尚,有些往來才對,然而,史無記載。不過,一個正襟危坐,過於嚴肅的方正君子,與和尚坐不到一條板凳上,說不定有點鄙視和不屑。但是,姚能張嘴向朱棣說情,其識見,其器度,就不是書呆子方孝孺可比的了。

方孝孺應該做學問,姚廣孝才是玩政治的。從他一生行狀看,他是一個不那麼安分的和尚,不安於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鍾的日子,是一個迫切追求成就感的知識分子。恰逢馬皇後逝世,朱元璋把兒子從分封地集中到南京來守孝,據《明史·姚廣孝傳》:“太祖選高僧侍諸王,為誦經薦福。”於是,通過關係,他與野心勃勃的燕王朱棣的掛上了鉤。

這個和尚私下裏對朱棣許諾:“你要用我的話,我會給王爺一頂白帽子戴。”如此露骨的暗示,連黃口小兒都猜得出來,“王”字上麵加一“白”字,不就是一個“皇”字嗎?朱心領神會,引為知己,遂將這位主錄僧,帶回北平。從此,他便成了燕王的思想庫,和進行反中央的地下活動的總指揮。“陰選將校,勾軍卒,收材勇異能之士。燕邸,故元宮也,深邃。道衍練兵後苑中。穴地作重屋,繚以厚垣,日夜鑄軍器,畜鵝鴨亂其聲。”

他那時“住持慶壽寺”,但“出入府中,跡甚密,時時屏人語”。朱棣當然想造他侄子的反,因為,建文帝接受了齊泰、黃子澄,還有方孝孺的削藩建議,正準備收拾他。但是,以一隅反天下,朱棣也不由得不心虛。有一天,他作對聯,剛吟出上句,“天寒地凍,水無一點不成冰”,姚立刻應口而出,“世亂民貧,王不出頭誰作主”。“王”字出頭,即為“主”,看似文字遊戲的小手段,卻起到堅定其信心的作用。

所以,沒有姚的煽動,朱未必敢舉事;沒有姚的擘畫,朱也未必能成事。起兵以後,靖難軍經過兩三年與中央軍的拉鋸戰,姚突出奇招,建議輕騎挺進,徑取南京,“毋下城邑,疾趨京師,京師單弱,勢必舉”。這不如說是姚廣孝與方孝孺的角力,玩政治的行家,終於把隻會做學問的書呆子擺平。朱棣很快渡過長江,取得天下,當他的永樂皇帝。

這位特別倚仗的心腹,出來為方孝孺求情,對於朱棣,那影響力是可想而知的。朱棣起事,檄文天下,以清君側的名義,矛頭指向建文帝倚為股肱的齊泰、黃子澄,其實,方孝孺作為建文帝的老師,在他眼裏,也參與過對他的迫害,屬於鏟除的奸惡之列,是毫無疑問的。然而,姚廣孝求他“幸勿殺”,居然“頷之”,看來姚廣孝麵子夠大。

在中國封建社會中,圍繞在皇帝身邊,有頭有臉有發言權者,說一不二,使帝王言聽計從者,大有人在。但伴君如伴虎,最後能夠得到好下場者,就比較罕見了。姚廣孝這樣一個不官不民,亦官亦民的和尚,作為皇帝的賓客,運籌帷幄,出謀劃策,位極人臣,倚重中樞,最後能夠善始善終,實在是極為奇特的例子。

他披的這件袈裟,固然衝淡了朱棣對他的戒心,更主要的是姚廣孝深諳與狼共舞的遊戲規則。越得意,越檢束,越成功,越退縮,越是登峰造極,也越要急流勇退。可是,能懂得這點道理而做到抽身自退者,實在太少。權力這東西,如海洛因,上癮以後,是太難戒掉的。唐人胡曾《詠史詩》:“上蔡東門狡兔肥,李斯何事忘南歸?功成不解謀身退,直待雲陽血染衣。”那個不可一世的李斯,最後的悲劇下場,不就是他“不解”進退之道嗎?等到身首異處這一天,老先生想起與兒子牽黃犬,出上蔡東門逐狡兔的快樂不再,刀架在脖頸上,哭悔也來不及了。

姚廣孝按《老子》“功成身退,天之道”,“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的箴言行事。靖難之役,朱棣率軍“轉戰山東、河北,在軍三年,或旋或否,戰守機事皆決於道衍。道衍未嚐臨戰陣,然帝用兵有天下,道衍力為多”,等朱棣得天下後,論功行賞,姚為第一,舉朝上下,竭力推崇,甚至到了“帝與語,呼少師而不名”的親昵程度,他老兄還是堅持在廟裏,當他的和尚,做他的佛事。朱棣急了,“命蓄發,不肯,賜第及兩宮人,皆不受。常居僧寺,冠帶而朝,退仍緇衣。”(《明史·姚廣孝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