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民國三十四年乙酉(1945年)二十九歲
2月,《中國史地圖表》社所屬大中國圖書局無端裁員,段畹蘭亦在其列。顧頡剛辭去《史地圖表》社社長一職,耕望隻得另謀他就。
春,武漢大學校友兼同鄉周君在北碚之北嘉陵江岸金剛碚創辦工藝班,為一初中程度學校,獲邀前往任教。其時,段畹蘭及其母已依耕望為生,故不擇職而任也。然課業繁多,無暇讀書研究,終感前途茫茫。
武漢大學校長王星拱來北碚,耕望攜出版未久之長篇論文《兩漢郡縣屬吏考》前往晉謁。王星拱很高興,告訴耕望,計劃下年度每係設立研究助理一名,屆時可回母校曆史係專心讀書。
金剛碚工藝班之校舍負山,春夏間,一夕暴雨山洪,耕望所居臥室牆壁為山洪所穿,隻得赤腳憑幾作《秦漢郎吏製度考》一文,頗體驗“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之意境。
抗戰八年,史語所在輾轉流徙過程中,有多位極有前途的研究員、編輯員、助理員相繼離職。因低階層研究人員缺額日多,遂欲在重慶、成都、昆明等地設法羅致,聞訊前往應征者甚多。
等候武大消息的同時,耕望亦目中研院史語所為理想的讀書環境之一,苦於無任何人事關係可以聯絡得上。有時異想天開,想扮演一次毛遂自薦,但又無勇氣。時段畹蘭之好友曾祥和(後為沈剛伯夫人)女士告訴耕望,史語所所長傅斯年脾氣特別,凡請有名人士介紹入所,未必能成功。不如自寄論文幾篇申請入所,他若果欣賞,可能成功。耕望急切希望有個讀書環境,遂決定一試。
6月28日,王星拱有致中研院曆史語言研究所所長傅斯年一函,內雲:
茲敬啟者,武大曆史學係畢業皖生嚴耕望,好學深思,精進不已,若得宿學名師如先生者為之指導,其造詣必有可觀。嚴生亦切思受教於先生之所,為此特函介紹,未知曆史語言研究所能否收錄?敬請惠予汲引,俾能遂其向學之誠。
並附耕望治學計劃,為其先前致王星拱信,不全:
……不自揆有撰《政通》之誌,欲以網羅今古,跡其變嬗,闡國史典製之革因,明先賢立政之精義。恒患撰述之業或失簡晦,或傷繁蕪,故此項計劃厘為四部:甲曰通義,所以褒舉大端,論創製之本意,運使之靈乖。人謀法意既因宜而更,輒世風道係遂逐類以旁。闡理亂興亡義,存乎此權衡時,此謀道斯鑒;乙曰通考,所以委曲政要,述其經構。考其流變,以補舊史近賢所未明;丙曰通表,所以歸綜群官,曲盡通考所未備;丁曰輯錄,所以存古今論政考事之文,以補生書所未逮。通義期其圓而通,通考期其詳而審,通表期其簡而賅,輯錄期其博而粹。綜貫四者,庶有以簡馭繁、以詳釋簡之效歟。然此實非易為,自揣魯鈍,不足語此。吾師得無哂生狂悖,欲以頑才方駕三通乎!雖然,生少長村僻之區,淡泊以為誌,一心無二慮,倘有四五十年之工夫,此心此誌亦未必不能申也。然竊聞學業根基須早植於青年時代,前在齊魯研所從賓四先生遊,進步實速。自研所瓦解,迄今行複二年,忙於生計,遂鮮進益。常念光陰寶貴,如此虛耗,以視賓四先生所雲僅見之二三子者,才固不如,境實有類。瞻望前途,能不淒然!飫聞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環境甚佳,研究生待遇當較一般學校研究生為高,或能維持簡樸生活。倘蒙不棄,鼎力作介,則幸甚矣。如彼處無望,亦希……7月1日,耕望寫了一封申請信,連同已出版與未出版之論文三篇,直接寄呈傅斯年:
孟公前輩先生道鑒:
曩讀宏篇,每驚創獲,欣羨無似。抗戰以來,學術陵夷,文史之學尤見頹落,而貴所師生獨能研索不倦,每有書刊問世,仍保持抗戰前之水準,是皆先生領袖群彥之功也。渴慕之情曷勝殷切!
後學幼而頑鈍,竊好學問。逮入高中,略涉近賢史學述作,遂頗有誌於國史之探索。民國二十六年,入武漢大學曆史係,常思卒業以後再入貴所從先生遊,困學十年,厚植根基,庶有微望。第與先生既乏一麵之緣,複以交遊甚狹,無人作介,宿誌不遂,時用慨歎!是以三數年來,雖偷暇述作,續成大學畢業論文《兩漢地方行政製度(附刺史守相表)》都三十餘萬言,然既乏師長之指導,複為材料所局限,用力頗勤,而未臻精審,乃益信讀書固須有師友與環境也!
伏思方今仍惟貴所具此二條件,為國內唯一讀書處,而無由自進一如往昔(聞貴所曾招生,未識確否)。瞻念前途,衷心甚苦。素仰先生提挈後學,惟力是視。爰不揣冒昧,為先生率陳,伏希鑒諒!倘能賜一讀書機會,誠銘骨之恩也!
外附拙作四篇,皆前書中之用力較勤者,尚祈鑒審是正。本學期以無書可讀,乃取往日搜集之材料,逐一整理已完成者,有《秦漢郎吏製度考》一篇,約近四萬字,現正謄錄中。先生若以孺子可教,允麵賜誨言,當攜此稿赴渝趨候。
餘容後陳,恭候示教。肅此,敬請道安。
後學嚴耕望謹拜上
七月一日
是日,傅斯年代表國民參政會訪問延安。5日返渝。
7日,武漢大學校長王星拱向教育部遞交辭呈,耕望回母校念書之希望破滅。是日至20日,傅斯年在重慶出席國民參政會四屆一次會議。傅在渝期間,董作賓代理史語所所務。
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
20日,傅斯年致函李莊董作賓:
關於任用嚴耕望、趙文濤、張秉權、中大一人等四人之事及嚴耕望工作事,請兄召集所務會議討論,又逸夫兄介紹石鍾為助理員,弟同意提出,未知通過否,寅恪介紹之莊光沂三組可用否,請決定後直覆寅恪。
21日,耕望接傅斯年20日快信:
耕望先生左右:
撫五先生(王星拱)賜書及惠書先後敬悉,弟病多事多,未能早覆,至歉至歉!大著匆匆拜讀,甚佩。敝所近年亦甚凋零,辱承不棄,何幸如之!惟來書謂二十六年入武漢史學係,想非本年畢業。敝所章程,初在大學畢業者僅能任助理員,大學研究院畢業者,亦須看成績,可為助理研究員。以大著論,自當為助理研究員,然若畢業未滿兩年,亦隻可為助理員,此為本院組織法所限,無可如何也。此時各學術機關幾皆七零八落,入所以後,容感失望。此時人思東歸,必更無書可讀,此弟應言之在前者也。大著已寄李莊開會審查,當可通過。專頌著安!
弟傅斯年謹啟
22日,耕望至重慶中央研究院總辦事處見傅斯年。其時抗戰勝利,傅百務纏身,晚十時許始返辦事處,見麵後問了耕望不少話,並表示手頭事多,希望耕望暫留重慶,助其處理文書方麵的工作。耕望頗躊躇,自念平生最無辦事能力,筆下亦很凝滯,而傅才氣洋溢,文思敏捷,襄助其處理文書,絕不能副其所望。
因坦率表示,不能擔任此項任務。傅聞言不以為忤,當即表示:
可先赴李莊史語所,雖正式任命尚待所務會議通過,但應無問題,先去亦無妨。初次見麵,傅斯年予耕望的印象與外間所傳並不一樣。一般都說傅脾氣很大,很專製;但耕望覺其對人很溫和,很隨便,也不見得很固持己見。
是後,傅致函史語所代所長董作賓:
關於本年請求入所各人之文件早經寄上,未知已開過會否,嚴耕望君應可通過,因其不能久待,弟囑其即赴李莊,乞諒之!
史語所行政秘書那廉君致函耕望,請其填覆年歲、籍貫及畢業學校等各項,並示知過去曾在何機關作研究工作及其他經曆。
9月17日,董作賓致函傅斯年,報告所務會議通過任耕望、趙文濤、張秉權、石鍾四人為助理員。同日,史語所致函重慶中研院總辦事處,並附四人略曆請總辦轉呈院長朱家驊核準。史語所舊檔,1945年度第三次所務會議記錄中,存有傅斯年寫給代理所長董作賓的一封信,中雲:
今年請求入所之人甚多,凡無著作者,弟皆謝絕了。其有著作者,現有三人,其中嚴耕望一人似是一難得之人才,弟提議任其為助理員,並可在定薪水數目時參用初入所之助理研究員,因為他似乎在學校已經讀了十年書也。……18日,史語所函告耕望,業已通過任其為助理員,希能早日到所工作。
比耕望早到一年的助理研究員何茲全,日後回憶當年從重慶到李莊的途程:
重慶去李莊,是坐船去的。大約是三天的路程,白天行船,晚上靠岸住宿,這大約和過險灘有關係。從重慶到李莊,最怕人的險灘有小南海和筲箕背,據說小南海下麵河身有跌差,大水還好,枯水時期水麵跌差大,水流很急。下行船過灘有船頭跌入水中沉沒的危險,上行船過灘因水急而很吃力,也有危險。筲箕背,枯水時期,水道成S形,一轉兩轉船容易轉翻。我去李莊前不久,就在這裏翻過一條船,史語所一位同誌幸得不死。我第一次去李莊那條船,未到筲箕背,船夫就敲著鑼喊:“要過灘了,各位客官坐下莫動,免出危險。”景況可怕人。船過筲箕背,三轉兩轉我桌上的暖水瓶就差點倒了。
李莊沒有碼頭,船不靠岸。船到李莊後,停在江心,接客人的小船用鉤勾著輪船,靠緊,客人和行李由底層貨艙門下到小船。船夫一鬆鉤子,小船即離開大船撥轉船頭順流而下。
然後靠岸。大水時期或船夫技術不好,也都有危險。
耕望至四川南溪縣李莊之板栗坳史語所臨時所址報到,為第一組(史學及文籍考訂)之助理員。同組除研究魏晉南北朝經濟史的何茲全外,尚有副研究員王崇武(明史),研究員勞榦(秦漢史),研究員岑仲勉(唐史及突厥史),副研究員傅樂煥(宋遼金史),研究員陳槃(先秦史),助理員王叔岷(諸子研究),助理員逯欽立(詩史研究)等。
25日,史語所代所長董作賓致行政秘書那廉君一函:
請發嚴耕望、石鍾兩先生《六同別錄》各一冊,集刊最近出版者如尚多亦可酌給各一份。
29日,耕望收到史語所贈閱勞榦著《居延漢簡考釋(釋文)》一部,史語所集刊第十本三四分、第十一本一二分合刊共三冊,史語所集刊外編《六同別錄》一冊,《史料與史學》一冊。
入所之初,耕望的工作為訂補《秦漢地方行政製度》及附錄《兩漢太守刺史表》,有關魏晉南北朝時代地方行政的材料搜集工作亦未中輟。
10月15日,致函顧頡剛:
頡剛吾師函丈:
久未奉候,時以道躬康和為頌。生以上月離碚,行前曾趨府候謁,值駕出未晤。茲到所時逾兩旬,生活甚適,諸請釋念。生自離開齊魯,迄今兩年,生活不安,無緣常親書冊,誠恐一切理想均成幻影,今能重入書庫,殊為快慰。今後益當努力自勉,期不負吾師及賓四先生之殷望也。關於研究問題,已決定為《魏晉南北朝地方行政製度》,此為一過渡時代,擬提出數主要問題詳事檢討,不擬如前作《兩漢地方行政製度》之周密,不識吾師以為然否?有暇尚希示教為幸!
肅此,敬請道安。
師母統此致候。
學生嚴耕望謹上。十、十五。
20日,耕望領到中央研究院第609號工作證章一枚。
接顧頡剛26日信:
耕望兄:
接十五日惠書,欣悉安抵李莊,書林史庫,盡量享受,曷勝企羨。剛人事焦勞,絕難安定讀書,不知東歸後能摒絕他事,專任一職否。念兄得所,自呼負負。《魏晉南北朝地方行政製度》,想已開始工作。此一時代,史料有限,而中央研究院之工作並無結束時限,較之《兩漢製度》更能從容從事,鄙意似可先研究主要問題,再做周匝之敘述,以與前書相銜接。不知兄意以為然否。標點本《二十四史》之印行,剛奔走接洽已有端緒,約半月後可決定,屆時擬請中院同人共同相助,俾無訛文,無錯點,有暇乞代為計劃人選是荷。此一事成,剛明年不作他事矣。匆覆,即祝研祺。
所中諸同人均此奉候。
頡剛拜啟。
靜秋附筆問好。
卅四、十、廿六。
其時,史語所內高級研究人員,除極少數為錢穆的同輩學人,絕大多數為傅斯年的學生,都已晉升至副研究員、專任研究員,而耕望隻是助理員,地位懸殊,年齡也小十歲之譜。一般言之,應當以後輩自處。但耕望顧及錢穆與傅斯年為同輩學人,因而對這輩年長同事,雖極為客氣禮讓,但名份上仍隻以同輩看待,以免對錢穆有所失敬。雖不免顯得有些倨傲,好在耕望對人的態度始終如一,不因地位日高而有改變,時間久了大家也就了然,不以為忤。
〇民國三十五年丙戌(1946年)三十歲
元旦,覆信顧頡剛:
頡剛吾師函丈:
前奉手教,囑約此間同事共襄正史標點工作。彼時剛來,人事未熟,未便一一訪談奉覆。兩月來稍得與舊同事接觸(此間平日各自讀書,幾不相聞問),就中亦頗有重視此項工作者,然皆礙於某種原因不便相助,想吾師亦深悉也。惟生個人自當竭盡綿薄,《後漢書》標點匆忙中完成,錯漏必多,東歸以後仍由生負責覆校。《三國誌》、兩《唐書》如已有初稿,生亦可盡校正之責。其他諸史如擬請此間同事襄助,頂好由吾師與傅所長直接商談,則至少魏晉南北朝及明代諸史必無問題也(研究此二時代兩同事與生較接近)。生來此,第一步擬完成《魏晉南北朝地方行政製度》,現已讀完正史,秋後完成當無問題也。吾師東返計劃已定否?此間須俟夏秋水漲也。敬請年安。
師母統此致候。
學生嚴耕望。卅五年元旦。
1月30日,與段畹蘭完婚。
3月25日,論文《北魏尚書製度考》在李莊寫就。分“總說”、“都省”、“尚書分部”、“列曹職官上”、“列曹職官下”五節,並附“北魏初期之大人製度”。對北魏尚書製度的的組織和演變進行了全麵考察,並指出北魏前期尚書省中最重要的南、北二部尚書是由拓跋鮮卑的舊製(大人製)脫胎而來,直到孝文帝遷都改製後才革除。進而指出,北魏尚書製度的演變與其漢化的進程完全契合。孝文帝建製六部三十六曹,唐人已不知,而耕望考出三十四曹之多。是為耕望入史語所後所寫第一篇論文,傅斯年閱後甚為欣賞,未令修改,即送出發表。
春夏之交,嚴父裕榮公以八十整壽在故鄉桐城羅家嶺辭世。
未能見父親最後一麵,耕望深以為憾。
李莊時期,耕望曾聽國立中央博物館的李霖燦講玉龍雪山,峻拔雄麗,異花積雪,不禁神往。自謂平生聆講,感受之深,記憶之固,未有逾於此者,亦其好奇探勝之心情也。
夏,錢穆結束華西大學教職,乘飛機直達南京轉蘇州。
9月5日,錢穆有致錢樹棠一信:
樹棠吾弟:
無錫施之勉先生,乃穆卅載老友,其人湛深經籍,並精兩漢,行誼卓絕,不愧古之明德。最近自國立邊疆學校歸來,暫膺縣中校長之職。穆已推薦吾弟,盼即日攜行李徑赴無錫學前該校。其聘約任課等均待到後麵商,在弟得一長者,可以師友之間處之,必可有進益也。課務大致以國文為主。施先生任此事亦暫局,惟至少亦一年耳。穆俟有機會,當再為弟另謀位置。此事盼勿卻,且往以一年為期,決不至疏學業也。穆明日須去南京,秋節可歸蘇,弟駕何日能來?
盼徑函施先生,並便示及。匆此即頌近祺。
錢穆啟?九月五日
耕望複員到南京。去無錫看錢樹棠,聞錢穆已回蘇州,遂與樹棠聯袂至蘇州耦園晉謁,寓宿一宵。次日,得錢穆導遊蘇州名園而別,時間短促,未得多談。錢穆轉赴昆明五華書院任教。
時錢樹棠已放棄曆史地理研究,興趣轉移。耕望深為之可惜,不免又想重拾舊業,但感過去學人講沿革地理的已很多,軍事地理也無大發展,自己既對政治、經濟、社會、民俗、宗教、文化各方麵都有興趣,不如放寬眼界,擴及曆史上人文地理的各方麵,以期有較大發展。一部《全唐文》又複從頭看起,此時搜錄史料已兼顧政治製度與人文地理兩方麵。
10月4日,傅斯年致耕望手劄一封:
近人治石刻以之證史者,羅振玉為最精,此君實石家非金文家也,可看其《永豐鄉人稿》、《遼居雜著》等。
編簿錄者可看繆荃孫諸人之書。
耕望兄!
斯年十月四日
目下似全是機械工作,久則史學問題油然而生矣。
其時,史語所自後方搬回及由北平“東方文化研究所”、“東方文化事業總會”、“近代科學圖書館”接收來的善本圖書很多,內有三萬多份石刻拓本,為國內外圖書館所少有能及。原在李莊兼管善本圖書的張政烺、遊戒微已另有職就,故需另擇一人兼管,乃將此項任務交予耕望。傅斯年極重視善本書庫藏品,據說向來指派一位他認為極可信任的中下級人員保管,因為此批藏品無任何記錄。故同事馬學良開玩笑說,耕望是傅斯年麵前的紅人。
20日,中研院第二屆評議會第三次年會,議決籌辦院士選舉,隨即通知各大學、各獨立學院、各專門學會和各研究機關,就學術界有資望人士分科提名,被提名者共四百多人。
11月,史語所遷回南京雞鳴寺路原址。傅斯年在史語所大樓的演講廳請同仁聚餐,慶祝大家都能幸運歸來,同時也說過去的種種辛苦都已結束,從此大家可以安心工作,史語所八年的流離告一段落。依照中研院當時製定的宿舍分配辦法,耕望分得給低階層行政、技術人員及助理員的甲種眷舍。
15日,耕望道遇來寧出席國大的顧頡剛,顧隨耕望至其寓所,晤段畹蘭母女及其新生子。
其時,國家經濟狀況不佳,物價波動很大。文化機關的低級人員待遇頗低,耕望夫婦又不善理財,外加長子曉田出生,用度較大,常感周轉不靈。傅斯年不知如何了解了耕望的經濟狀況,將為教育部審查論文的審查費送予耕望。耕望本於長者賜不可違的心情,未堅辭的接受了。傅並囑耕望寫一張段畹蘭的履曆表,當即親自步行至左鄰的考試院,希望能安插一個職位,但未成功。隨即又寫信給國立編譯館,終於成功。其時,傅斯年事務極忙,來訪政要人客絡繹不絕,但仍記掛一個助理研究員的生活,令耕望銘感不能忘。
李則綱來信,謂仍在安徽省政府工作,邀耕望任文獻委員會秘書,協助其工作。耕望深惜史語所之環境,故未應召。
12月16日,耕望向傅斯年請假一月,返鄉省親。
〇民國三十六年丁亥(1947年)三十一歲
1月30日,返史語所銷假。耕望將家中所藏仿宋本《李太白集》帶至南京,經傅斯年鑒定可能為康熙年間某氏的精刻本,已屬很難得的善本書。
是年春,耕望始讀唐史。
史語所籌劃大量出版抗戰期間同人之積稿,《秦漢地方行政製度》亦在其列。耕望遂清繕為再稿,交所方付印。
4月23日,中午耕望與同組研究人員陳槃、勞榦、傅樂煥、王崇武在大華飯店宴請顧頡剛。
5月20日,耕望寫成《北朝地方政府屬佐製度考》一文,分“州屬佐”、“郡屬佐”、“州都與郡縣中正”、“地方學官”和“地方自治組織”六章,為其研治魏晉南北朝地方行政製度的第一篇論文。
史語所專刊編委勞榦以為,《秦漢地方行政製度》之附錄《兩漢太守刺史表》太長,可獨立成書,遂徑付商務印書館排版,耕望事前不知。其時又覺《秦漢地方行政製度》正文尚可做若幹改訂,因抽回作延緩出版計。
6月6日,史語所召開所務會議,推薦中央研究院院士候選人名單。議決耕望升為助理研究員,轉呈院長朱家驊於人事管理委員會中討論。
史語所所長傅斯年赴美醫療,由副研究員夏鼐代理所務。
暑期,錢樹棠來南京,耕望與之在中研院寓所午飯,同榻午休。是為二人最後一次見麵。
8月,耕望正式升任助理研究員。
《元魏北鎮製度、附略論元魏懷荒禦夷兩鎮之地望》發表於《現代學報》1卷8期。
錢穆轉赴無錫江南大學任文學院長。江南大學為無錫巨商榮家所創辦,時唐君毅亦在校,為兩人論交之始。
10月,中研院公告院士候選150人名單。
搜錄史料過程中,耕望注意到交通路線一問題,因發現文化、社會、經濟發展之基本前提在於交通,交通線所至,各種發展亦隨之而至。因知陳沅遠寫有一篇《唐代驛製考》(刊《史學年報》第五期),然時尚未得見,乃詢之勞榦。勞榦以為陳文寫得不夠好,還可再做一番功夫,若花半年或一年時間,相信可做一篇很好的文章。遂決定以交通問題為研究唐史中心目標之一。
獲悉《兩漢太守刺史表》將獨立於《秦漢地方行政製度》先行出版,耕望為之補撰序目。
12月,史語所所務會議決定隔周舉辦學術講論會一次。
〇民國三十七年戊子(1948年)三十二歲
1月15日,寫成《魏晉南朝地方政府屬佐考》一文,分“州佐吏與軍府佐”、“郡佐吏與軍府佐”(附《流沙墜簡》中所見之掾吏)、“縣屬吏”、“鄉裏吏”、“地方學官”五章,並附“梁州佐吏班品表”和“陳州郡職官階品表”。
2月,《兩漢太守刺史表》作為“史語所專刊”之三十在商務印書館出版。惟前無序文,亦無目錄,成為一本怪書。
3月,耕望請所方向商務印書館查問,始知補寄的《兩漢太守刺史表》序、目均被遺失。念此書乃病中消遣之作,隻就素材略加排比,未能深究,為此前述作中功力最弱、工作最懈之一部,故亦不甚重視。
中研院第二屆評議會第五次年會選舉第一屆院士81名。院士為終身名譽職,規定的職權是:議定國家學術方針;受政府之委托,辦理學術設計、調查、審查及研究事項;選舉評議員和以後的院士及名譽院士。史語所專任研究員陳寅恪、傅斯年、李方桂、趙元任、李濟、梁思永、董作賓,通信研究員胡適、湯用彤、陳垣、顧頡剛、梁思成,及曾任兼任研究員馮友蘭當選人文組院士。
尋繹唐史歲餘,耕望頗感南北士風之不同對於唐代政治有深切之影響,又中國南北人文之盛衰尤以有唐一代為關鍵,而政治人才之多寡尤為人文盛衰之表征。故欲考唐代南北人文之盛衰、政局之演變,推究牛李黨派之紛爭,最徹底之方法莫過於探求朝廷達宦之出身與籍居。唐世朝廷達宦莫過於宰相、翰林學士與尚書省諸長官,然宰相、翰學人數較少,惟尚書省之左右仆射、左右丞、六部尚書及侍郎,不但本官華貴,即凡朝廷顯達亦莫不曆此任,至於宰相、翰學尤多以此官兼充,故能盡括朝廷顯達之全部。因動手統計尚書省的所有長官。
6月,《魏晉南朝地方政府屬佐考》刊於《史語所集刊》第二十本《中央研究院成立二十周年專號》上冊,是為入所後首次於《集刊》上發表文章。
研究過程中,耕望發現唐人籍貫多不可靠,往往依附大郡著姓而非本人籍居,故“唐代政治人才之地理分布”一題實不易為。
轉而發見考定唐代尚書省職官人任之本身亦有價值。自宋以來,宰相有表,翰林有壁,郎官有柱,登科有記,獨仆、尚、丞、郎為都省六官之長,中央行政之中樞,竟當時不錄而後人忽諸,乃欲試為輯考而表列之。
7月5日,下午的史語所學術講演會,耕望講“漢代郎吏製度”。
9月,《北魏尚書製度考》刊於《史語所集刊》第十八本。
10月,《北朝地方政府屬佐製度考》刊於《史語所集刊》第十九本。
冬,在勞榦鼓勵下,開始動手搜錄《唐仆尚丞郎表》的材料。
淮海戰役(即所謂徐蚌會戰)後,中研院總辦事處開始規劃全院遷往台、粵、桂等省,及與當地大學合作事宜。
11月30日,院長朱家驊召開“在京人員談話會”,傅斯年、李濟、陶孟和、薑立夫、陳省身、張鈺哲、俞建章、羅宗洛、趙九章等七個研究所負責人及相關人員參加。會上商定了幾條應對措施:立即停止各所的基建工程;各所盡快征求同仁意見,作好遷台準備;眷屬可自行疏散,或於10日內遷往上海,可能出國者盡量助其成;文獻資料等集中於上海,伺機運台。傅斯年負責史語所和數學所的撤遷事宜。
12月,傅斯年通知耕望準備隨史語所遷往台灣,並特準耕望攜嶽母同行,旅費可由公家暫墊,因為非直係親屬不能由公家擔負也。而事實上,那次撤退根本無所中同人之直係長輩親屬同行。耕望事後聽一位比其資深的同事說,那時傅先生不允許同事帶老年家屬,因為他的責任感很重,對於到台灣以後的生活無把握,多一個人就多一分困難。大約知道耕望的嶽母別無依靠,所以傅斯年作出唯一例外的安排。
朱家驊以教育部部長名義,任命傅斯年為台灣大學校長,以便取得一個目的地的地利;同時,計劃利用海軍軍艦和招商局船隻運送故宮博物院文物之便,將史語所和數學所全部珍藏文物和儀器遷移到台灣。這批文物包括殷墟出土的甲骨文和銅器、漢代居延漢簡、宋代以來的善本書、明清內閣大庫檔案、拓片七萬紙、民間文學逾萬冊、中西文圖書約十五萬冊。
22日,史語所與數學所之第一批重要圖書、儀器、設備,由李濟督運,隨同故宮遷運文物,由海軍部派中鼎輪運往台灣,28日抵基隆。
〇民國三十八年己醜(1949年)三十三歲
1月6日,史語所與數學所第二批圖書、儀器、設備等文物起航運往台灣。
中研院遷台後,全部人員由遷台前約500人銳減為58人,靠政府每月撥給的32000多元新台幣度日,另有全年事業費72999元新台幣,以後稍有增加,始終也不超過10萬元。按當時的彙率計算,全部經費可折合為美金2000元(平均每人每月40美元)。就購買力來講,還不如抗戰前院長和總幹事兩個人的薪水和公費加起來。照顧58個編製員工以及18個技工和工友的柴米油鹽都已經不夠,根本沒有餘力資助研究。有些員工甚至每月20日以後,必須以南瓜加鹽煮稀飯度日。
遷台的史語所同人先住台北。傅斯年利用台灣大學校長的職權,特別聘請了一些能勝任教學的研究人員,並提供臨時住處。
惟傅當時的能力亦有限,即使率隊遷台的兩位院士級人物董作賓、李濟,也隻能合住在一間教室,用白色布幔隔成兩間。耕望與全漢昇兩家合住台大醫學院一間大教室,中間用帷幕隔開。生活上雖不很方便,但自感“逃難時期有處可住已很不錯了”。
待生活稍安定,耕望即往謁候傅斯年。傅問其生活境況,答曰還不錯。傅大為感慨,謂耕望乃真能安貧樂道,生活易滿足者。
2月,史語所文物、圖書遷至桃園縣楊梅鎮火車站附近的倉庫和附近的幾家民屋,所有人員擠在一座大倉庫中辦公。全部兩千多箱的書籍和文物,頂多打開一兩百箱上架。房屋破破爛爛,全不成樣子,而且經常一家人擠在一間房子裏。單身男人則擠在大倉庫裏麵,兩個木箱架上一個榻榻米,權充臥鋪;窗戶很小,而且位於高處;屋頂很高,幾盞昏黃的電燈,根本無法閱讀東西。其時,要找一部書極不易,唐人文章隻有一部《全唐文》,《文苑英華》也看不到。
4月25日,中研院代院長朱家驊、周鴻經等人,搭機自南京飛到台北;翌日,前往楊梅探視遷台同仁,但見倉庫破舊,辦公、住家條件極差。據1950年入台大隨李濟習考古人類學的張光直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