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僅僅是因為膽怯。夏濟安是一個敏感的人,敏感到讀英文小說《航駛印度》而嗅到了印人身上發出來的特別氣味。敏感本已容易產生痛苦,而愛的歡樂也常常是由此痛苦轉化而來,但夏濟安在敏感的同時又有著異常發達的理智,“應該用來行動的能力都用來分析我自己的感情,而自己的感情既無新的刺激來促進派他生長,愈分析當然愈覺得貧乏,最後索性把它否定掉了”(三月一日)。對於一個敏感的人,世界每每是貧乏的,而人生也總是昏暗的,再用發達的理智來分析,生命便全無意趣,心靈會更加空無所依。夏濟安之所以愛R。E。,之所以把她當作自己的宗教,其實是以此來反抗這個討厭的“自我”:
R。E。是我的愛的人,這是沒有道理的,要找理由,她隻會顯得不值得我愛。我的心底下有一種聲音,說道:“是人可妻也。”我就把這種聲音認作是上帝的聲音。我要跟上帝,就不能同時聽ego(自我)的話。ego(自我)是與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將來又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老相好,他一向待我不錯,我得到他的幫助不小,我將來還是需要他,可是他太專製一點。他就頂妒忌R。E。;因為他奪了他的愛。我既要崇奉上帝,就隻好委屈ego(自我)一下,讓他在一旁生氣。反正他總是我的,氣不死的。所以他反對穿新衣,我偏穿;他叫我把我的愛人丟了算了,我偏每天在心裏念他的名字;他叫我走我的路,我偏偏要換條新路走走。
現在當然很心平氣和,ego(自我)的伎倆我看得很清楚,我可以決定我所應走的路。然而前途還是一個大危機。我如追求成功,ego這一輩子大致就休想出頭;我如追求失敗,ego一定乘機進攻,希望重拾舊歡,拚命把我向老路上拉回去。我那時會不會就此跟隨他走,重新縮到那甲殼裏去呢?我如果認定是非,不顧榮辱,現在就應該打定主意:將來即使失敗,我還是要向對的路上走。我應該知道Narcissism是錯誤的,我應該有正常的性關係。否則就違反上帝的意識——逆天行事。(三月二十九日)
R。E。的出現,引發了夏濟安人格中的一場生死搏鬥。愛情沒理由,理智的“自我”真對之進行分析,R。E。不一定值得愛,她不會說夏濟安舍不得放棄的蘇州話;“她做的菜是不是都辣的?我現在雖稍稍能吃辣,但天天吃辣,可亦吃不消”;(二月二十五日)“我不知道她眼神究竟如何。眼神如不足,那末精神智力都有問題”(二月二十六日)。更重要的是愛上她根本就是偶然的:“(西南)聯大像她那樣的女生並不少,而她恰巧是我的班上罷了。從命運說來看,這就是‘緣’,然若用較冷靜一點的思考,她如不在我班上,而換了一個同她差不多的姑娘,我會不會同樣的單戀呢?”(二月二十六日)夏濟安不但看穿了“自我”的伎倆,而且分析了“自我”的起源:第一,夏濟安的母親曾很不快樂,他不願有個女人來奪去他對母親的愛;第二,夏濟安有過肺病,一切需要自製;第三,夏濟安早年在上海愛上一個少女卻被無端拒絕過。夏濟安是有“神經病”的人,不過他的“神經病”與弱智瘋癲全然無關,而是對“自我”的特殊敏感,其“自我”是如此的牢固,以至成為他心理上的“馬其諾防線”,任何可能威脅到上述三條的意念和行為都要受到“自我”無情的質疑和抗拒。屬於“自我”目標的,是世俗功名:“我還是追求名利,甚於追求戀愛;心胸之小,目光之短,真是枉為學問中人。”(六月十四日)所以他認真勤奮地學英文、練寫作,想象終有一天會功成名就,出人頭地。在“自我”這個層麵上,夏濟安實在是害怕愛情、不願愛真正到來的人,他也不相信愛情、婚姻可以把幸福、快樂帶給他,所以才把愛想象得脫離世俗人間、成為人生意義的全部所在。
自弗洛伊德發來,“自我分析”已成為心理學的常識和文明人的經常性行為。“自我”之所以可以成為分析的對象,是因為“自我”不再是一個完整圓融的存在,而是分裂的、相互衝突的戰場。在弗洛伊德看來,“我”分為本能性衝動的“本我”、以社會規範為主要內容的“超我”和調節“本我”和“超我”的“自我”三個層次。如果說“本我”是盲目的,“超我”是不可反抗的,那麼進行分析的主要是“自我”,即據“超我”的要求來監督“本我”,又力圖為“本我”的欲求爭取一種為“超我”所許可的方式。弗洛伊德的學說固然是現代人性分裂的一種深刻描繪,但其具體內容不一定科學準確。如果說通常意義上的自我分析,主要是運用自我的理智對自己的行為進行反省,那麼夏濟安的心理分析則是把“本我”和“超我”結合起來分析“自我”。夏濟安不是禁欲主義者,也在一定程度上相信上帝,他的“上帝”,是一個非常人性化的上帝。上帝的聲音就是自己的感受、本能性的欲求,所以他把自己對異性的追求理解為造物的安排:“我的種種忍受,就是為了這麼一個信念:人同一切生物一樣,應該有配偶的;而人之異於禽獸者,就是知道有愛,惟是愛的結合,才是真正的結合。……人類,對於造物主的責任,不可不盡。”(三月二十七日)“上帝待我一向不壞,短時間內或找些事來使我心神不定,隔了不久,就會使我定心的,采取什麼方式,現在還不知道。”(一月二十五日)正是靠著此一有上帝支持的本然欲望,夏濟安才有追求的勇氣,也才有反省並對抗“自我”的可能和力量。他也想把這兩種力量貫穿到愛情之中,比如六月二十五日就寫道,“有性欲的生活才是‘生’”;“我年歲已大,生理上實很有需要。要解決這個問題其實並不難,不過我同任何別的女子發生了關係,隻有使我更為難過,因為一則對不起R。E。,良心責備必重;二則別的都是不完美的”。夏濟安是受過現代科學文化訓練的知識人,不可能屈從自己的本能,他的欲望始終沒突破理智的防線;而他對上帝的信仰畢竟沒有使徒般的堅定:“女人根本同我無緣。我隻能老過著孤僻的生活。隻有她能救我,可是上帝又不讓她來,弄得我心癢癢的,又把她藏掉了。……上帝啊,你太作弄人了。”(四月十九日)本能不可恃,上帝不可靠,剩下的隻就偶然和偶然啟示下迷信。夏濟安幾次把愛的希望托付給無根據的預兆。比如三月六日R。E。看過美國電影《窗中少婦》,當時喜歡看好萊塢電影的夏濟安恰恰沒有看到,悵恨失去了一個交流話題的夏濟安悵恨之餘,暗自假設:如果星期天再有,那此事就有希望。但命運仍然沒有惠顧他:“完了,完了,我不願違背我的誓願,我隻有打下牙齒和血吞了。”(三月九日)到上海以後,他也有過把成功與否的希望放在術士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