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變動時代的苦悶(3 / 3)

曆史與個人不可分。所謂從個人看曆史,不過是曆史多元性的表現。如果以為汪康年的失望隻是反映其視野的局限,那顯然又忽略了個人經驗中所包含的曆史預見性。僅僅四年後,汪康年不願看到的革命就取代了“新政”。理性的、民主的改革在當時的中國行不通,僵化的集權體製無法實現自我調校。革命會造成劇烈破壞,沒有多少人願意流血,但現實又往往事與願違。體現汪康年觀點的《論革命駁義》一文說:“今世丁此過渡時代,無論何事均危險之事,無論何人均危險之人。革命險矣,保皇何曾不險!”(第二九一頁)維新與革命之所以都具有一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悲情,是因為以中國問題之複雜多樣,無論是維新還是革命,都不能打包票說一定成功,更不能自信一定使中國新生。孫中山和毛澤東都是在和平的方式無法奏效之後被逼上梁山的。所謂“複雜多樣”,不隻是指千頭萬緒矛盾叢結,更是指社會人心的非常態、非理性性質,以及動機和後果之間的吊詭。一九〇五~一九〇六年期間,汪康年在浙江保路運動中與浙紳嚴重對立。過程非常複雜,要之,汪康年等人持理性的民族主義和經濟上的開放態度,考慮的是政府應怎樣才能有效地進行國際交往;而浙紳則純從民族主義和地方利益出發,“說蠻話為種種挾製之計”,隻想收回路權,不願深思具體廢約步驟。從道理上說,獲勝的應當是汪康年一邊,“但汪康年的循規蹈矩隻適合製度完備、秩序井然的社會。而當時的中國,中央權力式微,地方勢力大增,外國虎視眈眈,各種力量膠著鬥爭,正處在舊秩序遭到衝擊,新秩序尚未建立的混亂時期,任何‘度量衡’都毫無意義。蘇杭甬草約本是以英國強權為背景簽訂的,不存在什麼可以遵守的國際平等交涉原則。所以,在國人的強烈抗議下,是可能迫使英國讓步;而權威日衰的中央政府在地方勢力的逼迫下,也有可能讓步。事實確實如此”(第三三九頁)。在汪康年看來,如此不適應現代國際交往準則、如此低素質的士紳卻能笑到最後,改革焉能成功?他有理由放棄直接的政治行動。但另一方麵,這件事也表明汪康年並不真正了解他曾經以為熟悉的國情,他已無法對“不合理”的現實政治作出有效判斷。先驅者終至成為邊緣人和遊離者,不完全是客觀的形格勢禁,也是其思想能力和知識視界的合理結果。我們不可能離開個人視點來理解個人的命運。

無疑,即使像汪康年這樣活躍於時代潮流之中的個人,也不能要求他能認清時勢掌握全局,但社會變動是由無數個人推動的,曆史的複雜性正應落實到無數個人的判斷與選擇之中。所以,麵對曆史的變局,汪康年是如何審時度勢,如何進行自我認識之類的問題就是汪康年研究的題中應有之意。假如他沒有留下這方麵的文字的話,我們期待傳記作者調動其合理的想象力,把這個具體的、真實的人物的心理刻畫出來。重要的不隻是他的公開言論,還有他心理的、情緒的甚至無意識的層麵。廖著基於嚴格的史學規範,多以研究者的視角用客觀材料予以介紹評論,較少深入其內心世界作設身處地的情感性了解,以至於讀完全書,我們對作為公共人物的汪康年有完整的認識,而對這個複雜豐富的個人卻總有隔膜之感。自然,汪康年不是一個有特別創見的思想家,但對自己的行為及其後果不會沒有自省和反思。因為無法把自己的政治理想寄托於任何一種政治集團和社會權勢,汪康年隻得從社會活動家變成了單純的言論家;從積極的建設者變成隻有在他人行動之後才有發言權的人。這一轉變有其內在根據,但肯定充滿緊張和焦慮。後於汪康年的一些文化保守主義者,如章太炎、熊十力等等,其文化思想就都包含了革命時期的曆險和經驗。如果可以用上下求索而一無可為來概括汪康年的一生,那麼,當汪康年從傳統禮教中發掘重建民族精神的資源,成為現代第一代文化保守主義者之後,如此深創的幻滅感在多大程度上結晶為他的文化思想,就是我們很想知道的。廖著提供的,基本上是其理性層麵的議論和見解,個人化的東西太少。這也許因為汪康年後期的心思“無跡可求”,以至一個世紀之後,廖著竭盡所能之後,也隻能重建其思想而難以刻畫其人。

這一點再度提醒我們,對於距離現在並不遙遠的近代人物中的相當一部分,我們實在是知之甚少。如此,則上麵對廖著的評論或過於苛刻。客觀地說,在史料許可的前提下,廖著差不多已經做了一名史家所能的最大努力,理應得到充分肯定,值得我們認真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