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成找了個相對人少的所在,這個角落在整個候車大廳門外過道的右側,他站在過道邊上扶著欄杆往下漫無目的的觀瞧,天邊的雷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亮,汙濁鬱悶的空氣裏有了幾絲風的氣息,這雖然叫人涼爽了一些,卻叫人更容易聯想到這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兆。經曆了剛才那件事,張曉成覺得自己長大了不少,他不再覺得香港電影裏麵的黑社會“好玩”了,“黑社會,就他媽的是一砣屎……”他突然又想抽煙,於是他抽出一根“軟五牛”點上,他猛吸了一口,憋了足足有一分鍾,然後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那淡藍色的煙霧也一團一團的噴了出去,他連續猛抽猛放了幾回,一根煙很快就燒到了底部,他心裏頭也暢通了不少,他瞧見旁邊有個垃圾箱,順手把還在燃燒的煙頭扔了過去,可惜煙頭沒有甩正,那煙頭劃出一道暗紅的線,可憐兮兮地摔在了地上,紅光迸現。

“隨地亂扔垃圾,罰款十元!”這聲音從張曉成背後炸響,還沒等張曉成反應過來,發出炸雷的人頃刻間已經從他身後繞到了他的麵前,雖然是側麵,張曉成借著燈光還是看清了,此人穿著鐵路工作人員專用的淺藍色帶條杠的製服,小胳膊小腿,白淨的方臉膛,一臉的正氣凜然,那一聲焦雷正是從他的母性氣息濃重的薄嘴唇裏傳出來的,他站在張曉成麵前,比張曉成整整矮一頭,他頭也不抬地,雙手抱著一個硬殼本子,他捏著一隻筆,飛快地在上麵寫著什麼,張曉成揉了揉眼睛仔細觀瞧,看清了,他在寫罰款收據!

張曉成情知不妙,這筆一旦落下生根,那十元錢就交定了,而他現在除了皮鞋裏麵那50元應急專用款,身上實際隻有五元錢了,還不夠交這個突然降臨頭上的罰款!真是禍不單行,福無雙至,張曉成感覺自己就像駕駛在茫茫大海上的孤舟迷茫而無助。這他媽是怎麼了,這世界怎麼像今天這天氣一樣說翻臉就翻臉,活了二十多年都沒有遇到過的事情,今天兩個小時內全碰上了?人倒黴了,打個哈欠也要栽個跟鬥!張曉成不能罵娘了,再罵時間就來不及了,他急慌慌地向發雷的“方臉膛”雷公說道:“大哥,我不知道車站規矩,您就當我初犯,教育為主,處罰為輔,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好不好?”

“方臉膛”還是頭也不抬:“不行!你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不給點經濟處罰不曉得厲害,我們車站的形象,就是叫你們這些家夥給毀了的,少羅嗦,快點交錢!”

“大哥,我知錯了還不行,再說了,我今天在兩路口被人搶,現在身上隻有五塊錢……”張曉成麵對這位鐵麵無私的國家執法人員,他無法編織謊言他隻有徹底坦白以圖寬大處理。他感慨萬狀心如刀絞,他在心裏說張曉成啊張曉成你現在知道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吧,你現在知道孫大炮為什麼多次告誡自己要小心謹慎了吧,你現在知道這出差的使命有多麼重要了吧,出差,不僅僅是要完成使命,更重要的是要學會保護自己,這樣才能不負所托不辱使命,你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怎能完成集體賦予的期望?……

“方臉膛”這時方才抬頭從頭到腳認真打量了一番張曉成。張曉成覺得這個國家工作人員的眼神有點像剛才的騙子“白襯衫”,這目光還是像錐子,連目的地好像都一樣,都是直奔他的腰包而來:“莫再編了,看你身強力壯,去搶別人還差不多!”“方臉膛”經過短暫審查後得出結論,然後他的目光定格在了那隻黑色的手提包上,有這麼一個“道具”,張曉成的確很像一個出差來重慶的外地人,結合張曉成說話的口音和身體語言,“方臉膛”又開始相信這小子沒說謊,他半信半疑,於是他正言厲色地說,身份證拿來。

張曉成還是張曉成,這個時候他還是沒有戒備,他一聽要身份證說那好啊,正好可以證明我的清白,他從屁股兜裏摸出隻有五元錢的錢包,身份證還有出差單位介紹信他都取出遞給了“方臉膛”。

“方臉膛”看了看就知道麵前這個愣頭青沒有說謊,但他心有不甘:“念你初犯,這次處罰打折處理了,五折吧,你隻需要交五元錢,這是給你一個教訓,不過我還是有點不相信哦,你這樣強壯的身體會遭搶……”

張曉成明白沒有道理可講了,這已經是對方最大讓步,然而即使是區區的五元錢,也掏光了他的腰包,皮鞋墊子下麵的五十元應急款如今是非動用不可了,明天下了火車還要趕汽車回廠,一分錢憋死英雄漢……他後悔自己為什麼沒有多個心眼,以前還是當學生的時候每逢假期結束坐火車回學校,老爹都會給他講火車站人員複雜,要非常小心在意,他那時也聽進去了,趕車的時候從來沒有出問題,沒想到畢業三年了,自己在某些方麵反而在退化,張曉成咬了咬牙,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從錢包裏抽出那張僅有的皺巴巴五元紙幣送了出去,“方臉膛”比他反應更快,一把搶過錢,順手撕下一張罰款收據扔給張曉成,嘴裏說道:“年輕人,花錢買教訓,你才能更長記性!”

一道刺目的閃電突然在重慶火車站的上空裂開,鐵黑色的夜空瞬間被閃電撕成了兩半,緊跟著是轟隆隆驚心動魄的幾聲雷鳴,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電閃雷鳴驚呆了,還沒有等大家反應過來,一顆顆黃豆般大小的雨點劈裏啪啦地摟頭蓋頂朝人們砸來,這是一場無法預知的暴風雨,它來的肆虐而又無情,它在考驗著所有人的應急能力,也衝擊著人們脆弱或不脆弱的神經。

張曉成來不及愣神了,他本來想罵一句“你他媽的也是一砣屎”的,可是安全的需要比罵人的欲望更強烈,他提著黑色皮包跟著人們一路狂奔,飛快地衝進候車廳,他在候車大廳裏找到一個座位坐了下來,像條狗一樣吐著舌頭呼呼喘氣,圍繞著火車站發生的兩件事情比這突如其來的暴風雨更讓他體驗深刻,痛苦和失落來的如此猛烈,他一時間有些難以忍受,他自責,他自省,他陷入孱弱的呻吟。他定了定神,默默地坐了許久,他明白,人生並非夢想的那麼美好,他又一次打開手提包,那個藍幽幽的齒輪還在,它好像在跟他說,夥計,別失望,我還在,你完成了任務。他的眼睛有點潮了,是的,我完成了任務,他喃喃地說道。

火車進站了。響亮地汽笛聲在長長的站台上悠遠地回響。又要啟程了,雖然是回程,我還得趕路。張曉成提起黑色的人造革手提包,步履堅定地隨著人流走向綠色的列車。經曆了一場人生的暴風雨,張曉成會更加成熟和堅強的,張曉成找到位置坐下來,他打開車窗,雨不知何時停了,一股潮濕而清新的夜風擁抱了他的臉。他探出頭,見一輪金黃的明月,正在深邃的夜空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