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玲忙靠前,側過身,伸出手緊緊摸住黃一斌的胳膊,溫婉柔聲地說:“黃伯伯,您別,別……”此時她不知怎麼安慰他,不知該說些什麼。她心裏十分難受,又無言開口。沉默許久。她心裏深深地哀歎,人的感情竟都是那樣脆弱,不堪一擊。不論有多少知識還是智慧,在失去愛妻或者親人後,都難以承受打擊,都那樣痛苦,要哭要流淚。
她默默地坐著,心想,陪著他,他心裏或許會好一些……停了一會兒,她突然想起,便問:“大哥和大姐他們都在吧?”她知道黃一斌有一兒一女。兒子在英國,女兒在瑞士,他們都是科研工作者。已成家立業有了子女。
“都走了。”黃一斌木然地說。
“您沒到他們那兒住?”
“去了。兒子那兒住了兩個月,女兒那兒住了兩個月。兒媳和女婿待我都好,他們也都是華人。那裏的生活條件也很好,比咱們這兒強。可我不知是不適應那裏的氣候,還是吃不慣那裏的飯,老感冒。斷斷續續,好了又發,回到咱這兒就好了。我細細地想,原來是我心裏有事,總想著夢穎。她的骨灰在殯儀館裏,一個人孤孤單單在那裏待著,我不回來,到了清明誰給她燒紙?我放心不下。”
林玲心裏深深地感歎一聲,無怪乎他變得這樣憔悴消瘦,原來是過度回想過去,思念親人。黃一斌真是位多情多義的人,蘇阿姨在天國也會為此感到榮幸。她不由得對他更加尊敬。片刻,她小心翼翼地問,生怕觸動他痛苦的神經:“您這麼大年紀,誰照顧您的生活?”
“我自己還能行。不需要照顧。”
“找個保姆好些。一旦您要有個頭疼腦熱,身邊有個人好招呼。”
“魏總給我找過三個。不行,都走了。”
“為什麼?”
“原因很多,一言難盡。”
“是嗎,您能不能給我說說?”林玲突然來了興趣,想知道黃一斌找保姆的事。是什麼動機使她產生這樣的想法,她也說不清。
黃一斌點下頭,低聲說道:“第一個保姆是從山裏找來的。是位中年婦女。丈夫沒了,村裏留有一兒一女。幹了一個多月,想讓魏總把她兒女的戶口解決,來城裏上學。辦戶口要花錢,上學也要花錢,這個錢魏總沒辦法報銷。走了。第二個保姆是家政公司介紹過來的農村小姑娘,才19歲,很貪玩。晚上不睡覺,看電視到一兩點,早晨不起床,半上午才收拾家。魏總來看我,碰上我做早飯,就把那小姑娘訓斥了一頓。小姑娘氣呼呼地甩手不幹了。後來,魏總從初軋廠找來個退休女工,也是沒丈夫,也是一兒一女。可她幹了三個多月不願幹了,說她兒女不讓她在這兒伺候我,嫌人們閑話太多。初軋廠的人也告了我些閑話。唉,什麼人都有,說什麼話的都有,受不了就讓她去吧,我慢慢地再找。”他歎了口氣,充滿無奈與淒涼。
林玲不由得一陣心酸,忍不住問道:“大哥和大姐不能回來照顧您?”說罷,她又感自己是明知故問。人就是這麼奇怪,明明知道不行還想問。
“回不來。他們都是有事業有家的人。就是他們願意那樣做,我也不忍心。何況國外的生活條件比咱這兒好,不能為了我,讓他們放棄工作,放棄那樣舒適的生活條件。讓他們過好日子是我的心願。”
啊!可憐天下父母心。為了兒女,寧願自己吃苦受累,也不想給他們添麻煩。林玲深深地感歎。
黃一斌又說道:“我知道,你還想問我是不是孤單寂寞。是有一些,但我有事幹。我在寫一篇論文,《鋼的韌性探討》。這也是公司交給的任務。你是知道的,鋼有彈性,彈性越好的鋼材在防震過程中有明顯的優勢,可以保證房屋在震蕩搖擺中不坍塌,即使房屋發生傾斜,裂出大縫,鋼材仍可以憑其韌性拉住建築體。現在我雖然退休了,身體尚好,還可以給公司發揮點餘熱。”
這就是老一輩人。他們退休前在工作崗位上兢兢業業,吃苦耐勞。退休後,隻要廠裏一聲招呼,就會竭盡全力重新貢獻。這種甘願奉獻,視廠為家的精神,幾乎在每一位老前輩工人師傅身上都有。
停了停,林玲關心地問:“您是自己做飯,還是去食堂?”
“去食堂也去飯店,有時自己做,看時間。到飯店最省事,可那兒的飯菜硬,吃了會肚疼,跑了幾回肚子,所以我大部分是去食堂。”
“那怎麼能行?去食堂太遠。”林玲脫口而出。不知怎麼。她心裏突然焦慮起來。一個60多歲的老人,拿著飯盒,每天去食堂吃飯。走進廠裏,走出廠外,走五六裏地,簡直不可思議。如果遇上刮風下雨下雪,怎麼去吃飯?還有路上有那麼多車輛,萬一給碰倒咋辦?這其中麻煩很多。驀地,她腦海裏閃過個念頭,為什麼我不能去照顧他呢?我去。現在他不單是吃飯不方便,其他困難還有啊,洗衣服、拖地……一個人生活毫無疑問是孤單寂寞,就像前幾年自己那個孤獨一樣,有話沒處說,有事難找幫手,有氣無處宣泄,得不到異性的情感撫慰。那段時間自己不是一直在想鄭建忠和陳玉強嗎?而黃一斌現在也一定在想念阿姨,在想往事。一個人要是總沉湎在對親人的回憶和思念中是會出毛病的。他現在正處在思念的危險期,如果得不到外界的幫助,情感得不到轉移和撫慰,會出麻煩。她那段時間幸虧有兩個兒子在精神上安慰了她,使她順利走出喪夫思念危險期。而他呢?需要人在精神上給予安慰,生活上給予幫助,需要人去照顧,這是毫無疑問的。她去比較合適。
她在經過一番慎重的考慮後,想直言又擔心被拒絕,便開玩笑:“黃伯伯,您別再找保姆了,我去吧!”
黃一斌心裏震了下,有點吃驚,他眼睛裏放射出一束明亮的光,隨即又很快暗淡:“小林,你不是在跟我開玩笑吧!”
“不是,我真是這樣想的。”林玲含著笑,一本正經地說。
黃一斌搖搖頭說:“不行,你有兩個孩子需要照顧。你還年輕,應該再找個男人成家。”
黃一斌的話擊中林玲心底的苦處,使她心裏十分難受,她心酸而又苦澀地說:“是這麼回事。可我不想再找。兩個孩子有兩個婆婆帶,我隻是過去教他們識識字,學習一會兒。我工作也不忙,沒多少事,過去照顧您是完全可以的。”
“不行哪,你還是再找個男人成家的好。”黃一斌固執己見。
“我絕不會再找了,肯定不會再找。您還是讓我去吧!”林玲口氣堅決。
黃一斌扭轉頭,他的眼光突然變得炯炯有神,盯住林玲看了一會兒,搖著頭說:“不行,不行,人們的閑話太多,你不合適。”
林玲激動起來,急著說:“黃伯伯,您在我心情最不好最困難的時候,給了我安慰和自信,讓我尋找到生活的目標。現在您遇到困難,一個人生活,有許多不便,讓我到您那裏,去照顧您生活。有何不可。”
黃一斌沉思著,長時間地想。
林玲抬起胳膊,手輕輕伸進他的胳膊彎中,溫柔地挽住他。另一隻手壓在他的手背上,親昵柔情地說:“讓我來當您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