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子倆兌獎的時間裏。是正午時分,遊園活動進入高峰。吃過午飯的人們雲集到湖畔的林蔭道上、小樹林裏去猜謎語。有些人嫌麻煩;有些人為了占有,擔心別人猜中沒有了,一把把謎語條扯下來。眨眼工夫,鐵絲上的謎語被扯得幹幹淨淨。
田亞琪看得著急,順手也扯了一條。等林玲回來後,她發起牢騷:“都讓人給扯了。不知從哪來的這麼多人,會猜不會猜,猜中猜不中,先扯下來。我也扯了一條。你猜,猜出來,咱領獎,猜不出來給了人。”
林玲看了看鐵絲。明亮的鐵絲,東一條西一條懸在小樹林中,上麵一條謎語也沒有了。她接過婆婆手中的條子,編號是2078.可見,最少也有兩千多條謎語,說沒就沒了,真可恨。她想發句牢騷,當著兩個孩子又說不出口。
田亞琪看出她的心思,罵道:“跟土匪似的,一窩蜂搶。狼多肉少,沒法。”
林玲覺得難聽,擔心孩子受到不良影響。她又不便駁斥,便解釋:“猜謎語就這樣,得有人維持秩序,沒人看著就亂了。”說罷,她給鋼蛋念開手中的條子,“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打一字”這條謎語簡單,它是根據讀音判斷來猜。一與乙相近,乙在序數中排列在甲後麵表示第二。她在讀過一遍後已猜出是“乙”字,但為了讓兒子的智力得到啟發,她開始誘導鋼蛋:“你說說一和乙哪個字的讀音相近,或者諧音相近?”
鋼蛋瞪著大眼,歪著腦袋想了一陣,猜不出來。
林玲耐心地誘導:“甲乙丙丁哪個字與一相近?”
“我知道了。”鋼蛋突然興奮地大喊,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說二是二,乙排在甲後邊,是乙字。”
林玲滿意地笑了,掏出兩塊巧克力,給了鋼蛋一塊,給了鐵蛋一塊。鐵蛋在接巧克力的時候,手指著賣冰糖葫蘆的嚷嚷:“我要吃那個。”
田亞琪二話沒說,把鋼蛋往林玲懷裏一放:“抱著,我去買。”
林玲趕忙製止:“那東西不幹淨,吃上會肚疼。”田亞琪剛走出兩步,停住,扭回頭不高興地說:“怕什麼,冰糖葫蘆開胃口。小時候,我吃冰糖葫蘆感覺和過年似的,我爹還舍不得花錢。”
林玲沒法。婆婆就是這樣溺愛孫子,他要什麼她就買什麼。也不怕天冷把孩子吃壞。她又不便頂婆婆,隻好由她去了。
很快,田亞琪買回兩支冰糖葫蘆。鋼蛋和鐵蛋一人一支,迎著寒風在嘴裏“哢嚓,哢嚓”地吃。林玲看著,心裏擔心,別吃得肚子疼開。但瞬時,她想起自己小時候吃冰糖葫蘆的事,不由暗暗嗔怪自己。真是瞎操心,由他們吧。
林玲抱著鐵蛋,田亞琪拉著鋼蛋,婆媳倆換了一下。這是林玲怕婆婆累著,抱上了鐵蛋。他們沿著湖邊的石板小路,在來往穿梭的人們中間向公園裏麵走去。那邊有個兒童樂園,讓孩子去坐碰碰車。
他們途經湖邊時,林玲看到一個人,頭戴棉帽,身穿雪花呢大衣。在凜冽的寒風中坐在湖邊的雙人椅上,呆呆地看著冰麵上滑冰的年輕人。似在觀賞,又不像。動也不動的坐姿顯得專注又特別孤單,這情景引起她的好奇。她看那人的背影輪廓似曾眼熟,便走過去,從側麵細細去瞅,不由得一聲:“黃伯伯?”
黃一斌聽到聲音,慢慢地扭過頭來看。見是林玲,他淡淡地說:“哦,小林,領孩子玩?”
林玲走過去。看到黃一斌麵色憔悴,神情疲憊,精神顯得不振。她想問,又不便問。便放下鐵蛋,從田亞琪手中拉過鋼蛋。讓兩個孩子並排站在黃一斌麵前說:“叫爺爺。問爺爺好。”
鋼蛋脆生生地喊了聲:“爺爺。”鐵蛋不行,看見眼前的人不像他爺爺陳惠,顯得木訥,遲遲疑疑不叫。
田亞琪也認識黃一斌,知道他是北鋼的總工程師,她連催帶鼓勵:“快喊爺爺。鐵蛋不怕,這個爺爺和你爺爺是好朋友。”鐵蛋這才紅著臉喊了聲。
黃一斌微微笑笑。笑意中帶著哀傷。他伸手輕輕撫摸著兩個孩子的頭,聲音有點嘶啞:“小林,你的孩子都這麼大了,時間過得可真快哪。嗯,不錯,身體都很好,虎頭虎腦,嗯。”說罷,他從口袋裏掏出兩張百元鈔票,往鋼蛋鐵蛋手裏放,“一人一張。初次見爺爺,爺爺沒啥好禮物送你們。你們買些學習用具,好好學習。今天是元旦,真是巧得很哪,巧得很呀!”他話中有話。
林玲和田亞琪急忙勸阻:“別,別,黃伯伯不要給。”“黃總,不要給他們。”
錢已被黃一斌塞進兩個孩子手中,他一隻手握著一個孩子的手說:“拿好。”然後抬起頭對林玲和田亞琪道,“你們不要跟我客氣。這是我給孩子的見麵禮。”
林玲見是如此,隻好客氣地說:“黃伯伯,讓你破費了。”
黃一斌不在意地搖下頭,“沒啥。錢對於我來說已沒多大用了。”
這話少見,讓林玲心裏納悶。他是怎麼啦?她仔細去看,黃一斌麵頰消瘦,眼窩深陷,臉色蒼白,顯得精神狀態不佳。她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去問:“您哪兒不舒服嗎?”
黃一斌搖搖頭,神情悲哀地說:“唉,沒啥,我身體很好。”他蒼老的聲音中透露著哀傷與無奈。
“那您。這麼冷的天,怎麼坐這兒……”林玲欲言又止,不敢多問。她看出黃一斌心裏有事。
“你領他們去玩吧。我在這兒散散心,看會兒滑冰。”黃一斌垂下眼簾,注視著冰麵上溜冰的人。顯得神情淡漠,精力不佳,不想多言似的。
他是怎麼了?林玲心想,以前黃一斌見了她總喜歡開玩笑,逗她幾句,今天卻像拒人千裏之外。她朝冰麵上眺望。遠處滑冰的人很多。大部分是年輕人。男男女女,穿著紅色、黃色、綠色的羽絨衣,戴著各色各樣棉帽、手套,迎著寒風在冰麵上穿梭而來,穿梭而去。有的情侶攜手前進,環湖而行。有的男女手拉著手原地佇立,抬起胳膊像座門,讓滑冰的人穿行而過。還有人做花樣溜冰,動作優美,十分好看。冰麵上不時傳來他們歡快的聲音。
黃一斌肯定遇上事了,否則他不會數九寒天坐在這兒看人滑冰,即便是散心,也不應該在這兒。林玲扭頭對田亞琪說:“媽,你先帶他倆去兒童樂園玩,我在這兒同黃伯伯坐坐,行麼?”
田亞琪早想走了。她從林玲手中接過鐵蛋,拉起鋼蛋的手,向黃一斌告辭,往兒童樂園那邊去了。
林玲斜身坐下,她明亮的眼睛專注地看著黃一斌,輕聲地問:“黃伯伯,能告訴我嗎,您遇上什麼事了?”
黃一斌的眼睛注視著冰麵,身子一動不動,沉默著,似在回想。
林玲又問一次。這次她不像剛才問得直,聲調婉轉溫柔,略含歉意:“瞧我真是的,好久沒見您了,每天忙得看孩子,沒顧得上去看您。您還好吧?”
黃一斌深深地歎了口氣,慢慢閉上眼睛,清瘦的臉任憑冰麵上冷颼颼的風吹,一動不動。
林玲耐心等著。突然,她看到黃一斌的眼窩裏滲出淚水,慢慢從麵頰上往下流。這是怎麼回事?她著急了,忙從口袋裏掏出手絹問:“您怎麼了?什麼事,真的不能告我嗎?”
黃一斌慢慢睜開眼,垂著眼簾,看住地麵,長長歎口氣,“唉……”隨後他哆嗦著手從身上掏手絹。林玲忙把手絹塞到他手中。他拿著手絹,擦去麵頰上的淚水,低沉悲傷地說:“你伯母,她走了。”
啊!天哪,是這樣!林玲心裏一陣猛烈顫抖,緊張、恐懼襲上心頭。她最怕聽死亡噩耗,一聽到噩耗神經就會緊張,心裏特別害怕難受。但她也知道,生老病死是無法抗拒的自然規律,誰家都有。她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黃一斌的手哆哆嗦嗦地從口袋裏摸出支煙,塞進嘴中,掏出打火機點。風大天冷,凍得他的手直抖,幾次都沒打著火。林玲忙伸手:“給我,我幫您。”她邊拿打火機邊問:“我記得您不抽煙啊?”
“現在我抽。讓我抽一支吧。”黃一斌的語氣中充滿哀憐。
這時,林玲看到黃一斌的眼中布滿血絲,麵色疲乏。她關心地問:“您好像沒睡好覺?”
“唉,沒法。”黃一斌又長長地歎口氣,聲音低沉地說,“這段時間我睡眠不好,一直在想蘇夢穎。四十年前的今天,我在這兒滑冰,她站在岸上看。她問我滑冰好玩麼?我說好玩,她說你能教教我麼,我說可以呀。她沒冰鞋,我上岸幫她租雙冰鞋。她是廣東人,沒見過冰,甭說滑冰,就連冰上走都沒有過,穿上冰鞋站也站不穩。但她是個不怕困難有毅力的人。我拉著她的手,讓她保持平衡慢慢滑行。她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站起來。她跌倒後總是笑聲朗朗,不在乎不服輸,站起來,扶住我的肩膀繼續向前滑行。沒多長時間她學會了滑冰,像燕子一樣在冰麵上自由馳騁。她喜歡穿一件紅色毛衣,戴一頂紅毛線帽子。當她在冰麵上愉快地滑行時,就像一朵盛開的牡丹,在冰天雪地之中傲然屹立,鮮豔奪目,熠熠生輝。春暖花開時候,我和她相愛了。她嬌氣任性,我一句話不對,她就會生氣流淚,有時會悄悄哭泣,想家。我想,她一個人從南方來到北方,有很多生活不便,我應該照顧她。她喜歡吃大米,我喜歡吃麵。我把供應的大米全給她吃。她照顧我,不吃白麵,光吃玉米麵和紅麵。可惜哪,那時供應的大米不多,每個月每人1斤,兩個人2斤,沒讓她吃好,真讓人遺憾。唉,有好多事情說不完。現在我愧疚得很,覺得自己忙於工作,沒照顧好她。她走了,我才發現,我們在一塊的時間太短,太少了!唉,人生真是短暫……”他眼窩裏的淚水不停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