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還能在一起相伴著走,馬軍心想。他朝東邊望望,隨後聽到田二虎很認真地說:“咱們怎麼走,是列隊還是……”
列隊。這個提議剛才在馬軍的心裏已閃了下。在邊防小鎮,他們三人在街上行走總是排著隊,絕不橫成一排隨隨便便。軍人有軍人的規矩,三人成行。雖然,他們現在是老百姓了,北鋼的大街上也沒有糾察隊管軍人風紀。可他們還想像過去那樣甩開胳膊大步走。他們驕傲得很,三人都立了功。馬軍還多個二等功。
沒等馬軍開口,劉斌已大聲說:“列隊,還商量什麼!”馬軍讚同地點點頭:“好的,我同意。”
還跟以前一樣,劉斌走在第一位,他個子大。田二虎在中間,馬軍排後。三人列成一隊,昂首挺胸,甩開胳膊,心裏喊著一二一,一二一……雄赳赳,氣昂昂,大步向前走。
正值數九天,北風冷颼颼地吹。大街上的行人稀少,倒是騎車的人很多。他們迎著寒風急匆匆地往廠裏趕。
他們知道。今天這些騎車趕路的人是忙著去上班,也可說是去加班。別人能休息,而他們不能休息。供電廠的工人要發電,電是工廠的心髒,離了電,工廠就無法生產。水廠的工人要送水,水是工廠的血液,停了水,煉鋼煉鐵都得停產。鍋爐廠的人要送氣,沒了氣,工廠就要癱瘓。水、電、氣每天24小時都有人堅守在崗位上,保障鋼城的正常運轉。他們三人是北鋼長大的工人子弟,對這些在節假日還去上班的人十分羨慕,不由得向那些上班下班的人露出尊敬的眼神。
馬軍心裏默默念叨,過幾天,我就和會你們一樣,每天能出入那個大門,在機器旁工作。他心裏產生出一種迫不及待想工作的欲望。
到了十字路口,三人停住腳步。馬軍一隻手握著劉斌,另一隻手握著田二虎,認真地說:“第一次我來做東,咱們選個小飯店怎麼樣?”
他們三人在回歸的車上早已商量好,回到北鋼,每個月到飯店聚一次,喝酒聊天,輪流做東。劉斌和田二虎想爭,馬軍擺擺手。三人中數他年齡大。
劉斌見如此,不再說,搖著馬軍的手,又一次誠懇地邀請:“到我家去吧。我總覺得你幹姐那裏不保險。”
“就是,來我家吧。”劉斌緊跟著說。一路上,兩位戰友多次請馬軍到他們家落腳。他們知道馬軍沒有父親母親兄弟姐妹,要去投奔幹姐姐林玲,要向人家求婚。可這剛回來就去找人家,合適不合適?
馬軍還是那個想法,盡快見到林玲,把自己的請求表明,看她是什麼態度。他搖搖頭說:“我等不及,得趕快去找她,”
“喲,是不是怕別人搶走你姐。”劉斌樂嗬嗬地開玩笑。
馬軍心事重重地說:“這倒不是。主要是我心裏沒底,一直沒收到她的信,不知她想啥。”
劉斌鼓勵道:“不管她想啥,咱不能泄氣。你要大膽進攻。正麵不行側麵,咋攻下山頭咋算。”
“就是,”田二虎讚同道。隨即他出主意,“咱不打無準備之仗。你買上一朵花,見麵時送給她,來上幾句甜言蜜語。女的喜歡聽好聽話。”
馬軍“嗯”了一聲,沉思著說:“我姐那人,不好說……”他沒法說了。
該分手了。三個戰友站成三角形,三隻右手摞在一起,齊聲說:“再見了!”然後馬軍朝田二虎充滿情意地說:“問你爸爸媽媽好,祝你好運。”隨後他朝劉斌說:“祝你爸爸媽媽身體好,再見。”
劉斌和田二虎真誠地,異口同聲道:“祝你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三人分手,馬軍朝大路的正東方向走去。劉斌拐往南麵。田二虎轉向北邊。
這時,有三列裝飾著花籃掛著各色氣球的結婚車隊行駛到十字路口。婚車鳴響喇叭,互相致禮。接親的人放鞭炮,奏音樂,劈裏啪啦的爆竹聲和《喜洋洋》的民樂混合在一起,鋼城寬敞的大街上充滿熱鬧歡樂。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清脆悅耳的門鈴音樂把林玲從夢中催醒。她看了眼床旁茶幾上的鬧鍾,噢,8點多了,好香的覺,連夢都沒做。
她嬌慵地伸下懶腰,打個哈欠,慢慢坐起來揉揉眼窩。趕緊褪去身上的睡衣,拿起襯衣穿好,用手指攏了幾下頭上濃密的黑發。心想,誰來了?這麼早?
她穿好衣褲,趿拉著拖鞋從臥室出來,經過客廳,朝門前走去。邊走邊問:“誰呀?先等等,我馬上過去。”
門外。馬軍聽到裏麵那個熟悉悅耳的聲音,心裏不由得嗵嗵亂跳。他一陣緊張,一陣不安,臉頰上突然覺得發燒。見了她說些什麼呢?
他手中抱著一束紅豔豔的玫瑰花,綠葉同紅花配在一起格外引人注目。這是他剛才特意到花店花兩百元買的。田二虎的建議提醒了他。他記得有本書上寫著,女人感情細膩,希望你追求她也不會說。倘若直接向她表白,會讓她感到你粗魯沒水平。送一束鮮花,顯出浪漫溫馨有品位。
林玲站在門前,眯住眼從貓眼裏往外看。她嘴裏喃喃:“誰呀?”突然她不吭聲了。看到穿著一身棉軍裝,背著行裝的馬軍,拿著花站在門外。她心裏一陣猛烈跳動,急忙扭開鎖扣,往裏一拉,門大開:“馬軍!”她驚喜地喊。
“姐姐好。”馬軍站在門口,黑紅的臉膛上露著微笑。
“你回來啦!快進來,外麵冷。”林玲伸手拽住馬軍的胳膊往屋裏拉。
馬軍進來,等林玲關住門。他沒往前走,而是站在門邊,雙手把鮮花捧起,認真得說:“姐,這是我送你的。”
林玲當然知道馬軍這是什麼意思,她滿是高興的臉瞬間變得冷淡,看也不看,手指命令性地指了下沙發:“坐那兒去。”
馬軍見林玲變了臉色,他隻好走到沙發前,把花放在茶幾上,端端正正坐下。他的眼緊緊盯住林玲的臉,心裏七上八下緊張得亂跳,不知該說什麼。
林玲沒理馬軍,走回臥室,加件外衣。剛才她是穿著毛衣出來的。她要同馬軍嚴肅地談一下,否則他會胡思亂想。
過了會兒,她穿戴整齊地走出來,走到馬軍對麵。馬軍不安地站起,他看到林玲緊板的臉,心裏嘀咕,兆頭不好。
林玲拖把椅子坐下,瞥了馬軍一眼。她細黑的彎眉皺了皺,奇怪地問:“你站起來幹啥?坐下,你回來住探親假?”
馬軍老老實實地坐下,拘謹地低聲說:“我退伍了。”
“你說什麼!部隊不要你了?”林玲猛然瞪大眼,一臉吃驚。
“不是。”馬軍忙說。他看到林玲的表情,心想,她還是關心我。不如我把事情挑明,看她是什麼意思。窗戶紙不捅不破,捅破才好說。他聲音高了些,一本正經地說,“你的事,高大哥寫信都告訴我了。我想和你結婚,就寫了退伍申請,部隊批準我走。我請求你和我結婚。”他的求婚既不溫柔又不甜蜜,直筒筒的連個彎也不拐,倒像一名士兵向連長彙報情況那樣規矩嚴肅,一點浪漫色彩都沒有。說罷,他把茶幾上的玫瑰拿起,雙手捧著遞過去。這倒有點意思,顯出點別樣。
誰知林玲憤怒地一掌把馬軍手中的花打折,鮮紅的花瓣綠葉轉眼間撒落一地。她滿臉怒氣地大聲斥責:“胡鬧!你簡直就是糊塗蛋!給我送什麼花?我是你姐,比你大八歲,結過兩次婚,生過兩個兒子,是寡婦。你找我不是淨胡鬧!”她的話仿佛早在心裏準備好,一口氣傾瀉而出。
馬軍心裏“咯噔”地跳了下,隨即,他變得心平氣穩,不擔心了。反正他已挨了她的罵,該說什麼就說什麼。他雙腳跟一碰,昂首挺胸,目視正中,站成標準軍姿。大聲說:“你雖然是我姐姐,但咱們沒有血緣關係,可以結婚,別人不能說什麼。真的,我是認真的,真誠的。”他沒談過戀愛,可以說沒同任何一個女孩有過交往,不會表現,隻能這樣。
林玲嘴角動了動,冷冷一笑。心想,馬軍的確單純幼稚,還有他這種求婚的,少見。以後他要是這樣向一位姑娘求婚,肯定不行。就這點,她不能和他動氣,應該給他說清楚。她耐住性子說:“你想得太簡單了。你該動動腦子,別人要說些什麼,知道嗎?”
馬軍早想過,可他不在乎,口氣堅定地說:“我不怕別人說什麼。愛說什麼說什麼,我願意!”
這下惹得林玲生了氣,冒了火。她氣呼呼地說:“你願意什麼?你以為你願意就行了?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告訴你,快打消你的荒唐想法。姐不會和任何人結婚,包括你在內。”
幾句話嗆得馬軍不敢說了,他擔心林玲一怒之下把他趕出來。畢竟他們不是親姐弟,說話還得掌握住分寸,他垂下眼簾,低聲囁嚅:“我是想,你不能總是一個人過……”
“誰說我是一個人。我有兩個兒子。”林玲猛地一下打斷馬軍的話,冷冷哼了聲。她有意把馬軍排除,要堵死他的路。
馬軍被她奚落了,心裏很不舒服。可他心不甘,偷偷瞅了眼林玲,心想,她是怎麼了?幾年不見,脾氣咋變得這樣咄咄逼人?以前她從來都是談吐文雅,沒這樣同他說過話……稍停,他抬頭去看她。她的臉盤還是那樣圓圓的柔潤漂亮,眼睛還是那樣嫵媚動人。隻是眼角出現幾道細細的魚尾紋。難道就那幾道皺紋能讓她的性格改變嗎?簡直不可思議。
與此同時,林玲也在悄悄觀察馬軍。他的身體壯了,臉上也胖了些。隻是皮膚粗糙,黑裏透紅,顯得老相。額頭上有了皺紋,那麼深的幾道。看來當兵就是吃苦。他的眼睛倒還是過去那樣清澈明亮、單純。她心裏生出些許憐憫。
兩人沉默著。馬軍不敢開口,他讓她給嗆得泄了氣。林玲不言語,沉思過去。
過了一會兒,林玲轉過神,覺得馬軍剛從千裏之外的邊防回來,一路風塵仆仆,滿心希望的讓她給訓得蔫頭蔫腦。她心裏有點過意不去,便關心著問:“你吃飯沒有?”
“我在軍分區招待所吃了。”馬軍低著頭,沒精打采地答。
“吃得好嗎?”林玲沒話找話,有意緩和氣氛。
“不錯。”馬軍忽然想起那個貼有雙喜字的雞蛋,忙從挎包裏掏出,他雙手捧著,“姐,你吃!”
林玲接過雞蛋,細細看了看皮上的喜字,覺得奇怪:“你在哪兒買的?”
“軍分區首長送的。”
“為啥上麵貼個喜字?”
“首長給我們每人送了一個雞蛋。希望我們早日結婚。”馬軍沒敢說“生子”,“子”聯係到“蛋”。他怕林玲責備他粗俗。
“原來如此。”林玲明白了。她把雞蛋輕輕放在茶幾上,關心地問:“你的工作分到哪兒?”
“北鋼。從哪來,回哪裏安排。軍分區已經安排好,休息一個月報到。”馬軍聲音高了些,他心裏有了底氣。有好工作就能找到好對象,這是他們一句常談。北鋼是大型國有企業。進了北鋼就等於端上鐵飯碗。有很多人擠破頭皮想往裏進,進不來。他聽說,北鋼隻進三種人:退伍軍人;跟企業對口專業的大學生;北鋼技校生(技校生主招的是北鋼子弟)。
林玲點點頭,溫和地說:“很好。工作安頓好了,你就應該找對象了。不是找我,是找別人。否則沒人管你,自由散漫,你就成沒籠頭的野馬了。”
“可是,姐姐,我……”馬軍鼓起勇氣,還想重提舊話。
“你別說。”林玲馬上打斷馬軍的話,她口氣又變得嚴厲:“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別說,沒用。”
“可是,你總得讓我把話說完呀!”馬軍急得臉紅脖子粗,乞求道。不讓他說出來憋得難受。
林玲見馬軍焦躁不安,急於表白。她心裏好笑,便點點頭:“說吧,你有什麼事?”她有意把話往邊岔。
馬軍終於得到表白的機會,他頓了頓,把心裏醞釀很久的話吐了出來:“姐,自從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你了。真的,我說的是心裏話,半句假話都沒有。你的穿戴是那樣整潔大方,言談是那麼溫文爾雅,對我,一個沒人看得起撿破爛的‘爛小偷’卻是那麼親熱,讓我心裏十分震撼。你摸我頭時,我感覺到好像是媽媽在撫摸我,心裏暖洋洋的直想掉淚。仿佛是回到童年,媽媽摸著我的頭向鄰居阿姨誇獎我是好孩子,懂事聽話。當時你認我弟弟,我心裏快樂極了。你引導我正正派派做人,鼓勵我看書學習,做一個有文化有知識的人,讓我對生活充滿希望。你說過,我們是命運相同的人,確實是這樣。這些年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是什麼讓我們認識,把你我聯係到一塊。很簡單的一個原因,那就是緣分。中國有句古話‘千裏有緣來相會’,我們有緣相識了,既然如此,我為什麼不能向你求婚?你千萬不要誤解啊,認為我的出發點是同情可憐,可不是這樣。你是有文化有才學的女性,在北鋼寥寥可數,肯定有人要追你。所以我匆匆忙忙給你拍電報,表明自己的想法。這個想法並不是一時心血來潮,盲目衝動。而是久而聚之,源自心底,是真心的。你千萬不要把我還當成幾年前的那個小弟弟,現在我長大了,能結婚了。真的。我在部隊立過兩次功,一個二等功,一個三等功。隻有不畏犧牲的男子漢才能立功。真的,我求你了,姐姐,答應我吧!”說罷,他垂下頭揉了揉已潮濕的眼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