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清他的麵貌,他的臉和脖子隱秘在一片漆黑裏,隻有脖子以下的身體暴露在月光中,明明是行跡下作的無恥之徒,身上的紗衣在月光的映射下卻宛如仙人,一陣山風劃過,一縷如漆墨發垂到胸前。
我緊盯他久久覆蓋在我臉頰上的手,像是隔了一道天塹一樣,努力了很久,還是看不清,越來越看不清,也不知道他想摸到什麼時候,我覺得很困,越來越困,眼皮終於再也負荷不了的重新閉上。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耳邊風聲蟬聲依舊,那個將我的臉摸了半晌卻什麼都不幹的人突然起身,像要離去。
臨走時還不忘將我身上的被子往上提了提,我整個身體都被被子嚴嚴實實包裹住,隻露出一個頭,那人在我額頭上又拂了拂,終於抽身離去。
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在心中徐徐升起,我記得,從前我生病的時候,母親亦是會這樣半夜跑到我房裏看看我,替我掖掖被子,探探我額頭溫度。
我心頭一暖,張嘴想喚一聲‘娘親’,出口卻成了一聲囈語。
母親聞聲止住,去而複返走到床邊,我感覺到有一雙眼睛正在漆黑裏注視著我。我又囈語了一聲‘娘親’,還十分乖巧的往床邊挪了挪意圖離她更近些,身體自然是沒有挪動,我又奮力挪了挪,腦袋終於輕輕鬆鬆往床邊偏過去一些。
母親的態度卻變得十分奇怪,我聽到她說:“聶聶,我不是你娘親。”
我又想起兒時我因母親偏袒兄長而說過的“我不是娘親親生的”這樣的胡話,心裏一下子難過起來。我慌忙抽手去拉母親,手臂卻根本抬不起來,我隻得胡亂掙紮一通,母親終於軟下心腸,坐到床邊,還順勢將我一把撈入懷裏。
我往母親懷裏蹭了蹭,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木蘭幽香,一時有些怔忪,想母親最愛的不是牡丹花香麼,何時換了木蘭?發怵之際,母親卻將我抱得更緊。
我覺得很溫馨,心中再無芥蒂,與母親道了一句“娘親,晚安”便沉沉睡去。
這一夜我做了個夢,一個木蘭花香環繞的美夢。夢中,我看到母親站在自家門口朝我和兄長盈盈招手:“聶聶聶奇,快過來吃飯。”
兄長嘿嘿傻笑兩聲撓著頭問母親:“娘親做了妹妹最愛吃糖漿圓子嗎?”母親看著我愛憐地點點頭。兄長又嘿嘿傻笑兩聲再撓撓頭:“那娘親做了父親最愛吃的花澆鱸魚嗎?”母親故作生氣瞪了他一眼,說出的話卻慈愛綿綿:“做了做了,還有你最愛吃的晶蒸蝦餃。”
兄長又是嘿嘿傻笑一陣,四個姐姐不知打哪兒冒出,一個個打扮豔麗,正圍著父親嘰嘰喳喳鬧騰個不停。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一向忙碌,鮮少與姐姐們這般相處。我心中好奇,便撒開步子朝母親兄長父親和姐姐們奔去,然而今日的事情卻特別古怪,先是父親一反常態地任姐姐們胡鬧,然後又是我怎麼跑都靠近不了父親和姐姐們。
我一著急,以更快的速度奔跑,卻是越跑越遠,怎麼都靠近不了他們。
四個姐姐停止嬉笑好奇地望著我,大姐巧目傳情,嗓音柔柔:“聶聶,快點過來呀。”
二姐眼睛眯成一個月牙狀,手裏揮舞著一方繡帕,輕笑著:“這裏有糖漿圓子哦。”
三姐手中不知何時就多了一隻碗和一隻勺子,她五指白皙青蔥,正捏著勺子攪拌碗裏的圓子對我笑:“再不過來姐姐可就要吃了。”
四姐開始抱怨:“怎麼還不過來?”
兄長咦了一聲。
木蘭花香驟然散去,耳邊的笑聲卻一陣接著一陣,我在這縹緲笑語中沉淪,一切真實的不似夢境。
直至晨光熹微,母親尖銳的嗓音自門外傳來。
我陡然從夢中醒來。
母親其實很早就醒了,而且夜裏並沒有到過我房中,這另我十分震驚,難道一切都是做夢,還是個夢中夢?
我驚訝之餘,母親已經等不及摧我快些洗漱,於是在母親的催促下,我們還是沒趕上燒寺裏的第一柱香。
母親顯得有些沮喪,燒完香,問也沒問我燒香的時候許願沒有,態度虔誠不虔誠……一副壯誌未酬的模樣,我生怕她再說出再在寺裏住一晚的話,連忙表現出興致勃勃的樣子:“娘親,你看那個是不是活神仙,腰上掛著個酒葫蘆的那個?”
母親木然抬頭順著我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一喜:“就是他。”
說罷拉著我就雄赳赳氣昂昂奔到一攤子前,母親激動得說不出話,就像見到了真神仙一樣。
活神仙的攤子此時門庭清冷,有三兩小姐排在我們前麵,應該是開張開得比較早,住在寺裏的人已經找他算過此時已經下山,山下的人又正往山上趕,如此一來,正好撞上他生意鬆懈的時候。
又排了片刻的隊,趕到寺中的貴婦小姐漸漸多起來,前麵的三兩小姐終於算完,我看著活神仙手腳靈活地將一捧碎銀子揣進衣兜,動作嫻熟一氣嗬成,不禁眼皮一跳,就聽活神仙慢條斯理道:“下一位。”
母親興高采烈將我往前推了推,活神仙眼皮也不抬一下,指指案上的一張宣紙和一支蘸了墨汁的毛筆:“寫下要算姻緣之人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卻是母親寫的。活神仙有些意料之外地抬起頭看了看我,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我,奇道:“是這位姑娘要算姻緣?”
母親停筆笑意盈盈地點點頭:“我女兒與未婚夫素未謀麵,她不知道他的生辰八字。”說完又低頭繼續寫。
活神仙若有所思嗯了一聲,我臉上卻騰一下熱了起來,看著宣紙上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文字,卻一個字都認不出來,隻依稀認出首行最醒目的六個雋秀字跡:顧阡,表字子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