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顫抖的聲音喊道:“艾希禮!”他慢慢地轉過身來。他那灰色的眼睛裏已經沒有朦朧的冷漠的神色,無所遮掩地睜著。她從那裏麵看到的恐懼讓她自己更孤弱無助,還有一種深沉得她從沒見過的惶惑與迷惘。她看到他的臉,原來在穿堂裏的那種恐怖反而加深了。她徑直向他走去。
“我害怕,”她說:“唔,艾希禮,請扶住我,我害怕極了!”他好像沒有聽見似的,在那裏一動不動,隻凝視著,雙手緊緊地抓著那隻手套。她將一隻手放在他胳膊上,低聲說:“那是什麼?”他仔細地打量著她,仿佛極想要從她身上搜索出什麼東西似的。最後他終於說話了,但聲音仿佛不是他自己的了。
“我正需要你,”他說:“我正要去尋找你——像個需要安慰的孩子——然而我找到的隻是個孩子,她比我更害怕,並急於找到我。”“你不會——你不可能害怕,”她喊道,“你從來沒有害怕過。可是我——你一向很堅強……”“如果說我一向很堅強,那是因為有她支持我,”他說,聲音有點嘶啞了,撫摸手套上麵的指頭:“而且我所有的力量也要跟她一起消失了。”他那低沉的聲音中流露出痛苦絕望,使得她把搭在他臂上的那隻手抽回來,同時倒退了兩步。他們兩個都不說話,這時她才覺得第一次真的了解他。
“怎麼……”她吞吞吐吐地說:“艾希禮,你是不是愛上她了?”他好像費了很大力氣才說出這話來。
“她是我有過的惟一的夢想,惟一活著、呼吸著、沒有消失過的夢想。”“全是夢想!”她心裏暗忖著,從前那種容易發怒的脾氣又來了:“他念念不忘的就是夢,從來不談實際!”她懷著沉重而痛苦的心情說:“你一直就是這樣一個傻瓜,艾希禮。你怎麼不明白她比我要好上一萬倍呢?”“思嘉,求求你了!你知道我忍受了多少痛苦,自從大夫——”“忍受了多少痛苦!難道你不認為——唔,艾希禮,多年前你就該明白你愛的是她而不是我!你幹嗎不早知道呢?要是知道了,一切就會完全不同了,你早就應該明白,不要用你那些關於名譽和犧牲一類的話來敷衍我,讓我一直迷戀你而不知醒悟。你要是一開始就告訴我,我就會——盡管當時我會非常傷心,但我還是能挺得住的,可是你一直到媚蘭快死的時候,才發現這個事實,已經太晚了,什麼辦法也不能挽救了。唔,艾希禮,男人應該懂得這種事的——可是女人並不懂啊!你早該看得一清二楚,你始終在愛她,而我呢,你要我隻不過像——像瑞德要沃特琳那個女人一樣!”艾希禮聽了她這幾句話,不由得畏懼起來,但是他仍然注視著她,祈求她別再說了,給他一點安慰。他臉上的所有表情都認同她的話是對的。甚至他往下耷拉肩膀的模樣也表現出了自責,比思嘉給予的任何指責都要嚴厲。他默默地站在她麵前,仍然抓著那隻手套,仿佛抓著一隻知心的手似的,而思嘉在說了一大篇之後也靜了下來,她的怒氣已經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略帶輕視的憐憫。良心在責備她。她是在踢一個被打垮了的人——況且她答應媚蘭要照顧他啊!
“我剛才答應過媚蘭,現在不能對他說這些難聽而傷心的話,無論是我或任何旁人都沒有必要這樣說他。他已經明白了,並且非常難過,”思嘉靜靜的地思忖著:“他就是個孩子,還沒有長大的人。像我這樣,正為失去她而十分痛苦害怕。媚蘭知道事情會這樣的——媚蘭對他的了解比我深得多,所以她才要求我照顧他和小博呢。艾希禮怎麼經受得了啊?我經得住,我什麼都經得住。可是他不行——沒有她就什麼都經受不住了。”“饒恕我吧,親愛的,”她親切地說著伸出她的兩臂。
“我清楚你得忍受多大的痛苦。但是請記住,她什麼也不知道甚至從來不曾起過疑心,上帝對我們真好!”他迅疾地走過來,張開兩臂盲目地把她抱住。她踮起腳尖將自己溫暖的臉貼在他臉上,用一隻手撫摸著他後腦上的頭發。
“別哭了,親愛的。她希望你勇敢些。她希望現在見到你,你必須堅強一點,決不要讓她看出你剛剛哭過。那會使她傷心的。”他緊緊抱住她,使她呼吸都困難了,同時哽咽著在她耳邊絮語。
“我該怎麼辦啊?沒有她我無法生活!”
“我也活不成呢,”她心裏想,這時她好像看見了沒有媚蘭的情景,便打了一個寒噤閃開了。但是她克製住自己,艾希禮依靠她,媚蘭也依靠她。記得曾經,在塔拉月光下,她喝醉了,並且十分疲憊,那時她想過:“擔子是要由有力的人去挑。”她行,她的肩膀是強壯的,艾希禮的卻不行。她挺起胸膛,準備挑這副重擔,同時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心情吻了吻艾希禮淚濕的臉頰,這次的吻已經不帶任何一絲狂熱,也沒有渴望和激情了,隻有涼涼的溫柔罷了。
“我們總會想出辦法的。”她說。
媚蘭的房門猛地打開了,米德大夫急切地喊道:“艾希禮!快!”“我的上帝!她完了!”思嘉心想,“可艾希禮還沒來得及跟她告別!不過也許——”“快!”她高聲喊道,一麵推了他一把,因為他依舊站著不動:“快!”她拉開門,把他推出門去。艾希禮被她的話猛然驚醒,趕忙跑進穿堂,手裏還緊抓著那隻手套。她聽見他一路小跑,接著是模糊的關門聲。
她又喊了一聲“我的上帝!”慢慢向床邊走去,坐在床上,低下頭來,用手捧住頭。她突然感到很累,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疲倦。當她聽到那隱約的關門聲時,她那渾身的緊張,那給了她力量奮鬥的緊張狀態,便突然鬆懈下來。她覺得自己已筋疲力竭,感情枯竭,沒有悲傷和悔恨,沒有恐懼和驚異了。她疲倦,她的心在機械地跳動,就像壁爐架上那座破舊的時鍾一樣。
在那感覺遲鈍近乎麻木的狀態中,有一個念頭慢慢浮現出來。艾希禮並不愛她,從來沒有真心愛過她,知道這些她並不感到痛苦。這本來應該是很痛苦的,因為她長期用他的愛在生活,它支持著她闖過了那麼多困難。然而,事實畢竟是事實。她不在乎他不愛她。她之所以不在乎,因為她已經不再愛他了。無論他做什麼說什麼,都不會令她傷心了。
她在床上躺下來,疲憊地躺著,可是要排除這個念頭是沒有用的。她對自己說:“可是我確實愛他。我愛了他很久,愛情不能在頃刻之間消失。”那也是沒有用的。
“除了在我的想像中,他從來就沒有真正存在過,”她厭倦地想:“我愛的是某個我幻想的人,那個人就像媚蘭一樣死了。就像我縫製的精美的衣服。艾希禮騎著馬跑來,他顯得那麼漂亮、那麼與眾不同,我便把那套衣服給他穿上,也不管合不合適。我不想看清楚他到底怎麼樣。我一直愛著那套美麗的衣服,而根本不是這個人。”現在她可以追憶到許多年前,自己穿一件綠底白花細布衣裳站在塔拉的陽光下,被那位騎俊馬的青年吸引住了。現在她已經清楚地看出,他隻不過是她自己的一個幻影而已,並不比她從傑拉爾德手裏哄到的那副海藍寶石耳墜重要。那副耳墜她也曾熱烈地向往過,可是如果得到,它們就沒什麼可貴的了,就像金錢以外的任何東西那樣,一到她手裏就失去了價值。對艾希禮的愛也是如此,假使她在那些遙遠的日子用拒絕結婚滿足了自己的虛榮心,也早就不再有價值了。假使她曾經支配過他,看見過他也像別的男孩子一樣從熱烈、焦急到嫉妒、慍怒、乞求,那麼,當她找到另一個新的男人時,她一度狂熱的迷戀也會消逝,好像一片迷霧在太陽和輕風中很快飄散一樣。
“我以前真是很傻!”她懊惱地想。“現在付出的代價太大了。我以前經常盼望的事現在已經發生。我盼望過媚蘭早死,讓我能有機會得到他。現在媚蘭真的死了,我可以得到艾希禮了,可是我卻不想要他了。他那死要麵子的性格,一定會要弄清楚我是否願意跟瑞德離婚,跟他結婚的。現在就算把他放在銀盤子裏送來,我也會拒絕呢!不過,下半輩子我得負責到底了。隻要我還活著,我就得照顧他,他會如同我的另一個孩子,整天圍著我轉。我雖失去愛人,卻多了個孩子。況且,假如我沒有承諾媚蘭,我就——即使再也看不見他,我也無所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