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他交給你了,”她臉上流露出微微的笑容:“我已經把他交給過你一次——記得嗎?——就在他出生以前。”思嘉記得嗎?她難道會忘記?她記得清清楚楚,好像那可怕的一天又回來了。她感到9月中午的悶熱。記得她對北方佬的害怕,聽得見軍隊撤退時沉重腳步聲。記起了媚蘭說如果自己死了便哀求她帶走嬰兒時的聲音——記得那天她恨透了媚蘭,真希望她快些死。
“是我害死了她,”思嘉懷著一種莫名的恐懼這樣想:“我以前老是盼望她死,上帝都聽見,因此現在要懲罰我了。”“啊,媚蘭,別這樣說!你知道你是會挺過去……”“不。請答應我。”思嘉忍不住要哭了。
“你明白我答應了。我會把他當做自己的孩子一樣。”“上大學?”媚蘭顫微微地說。
“唔,是的!讓他到哈佛去,到歐洲去,隻要他願意,幹什麼都行。還有一匹小馬駒,學音樂,媚蘭,你要等啊!你要加油啊!”又沒聲息了,看得出她在掙紮著繼續往下說。
“艾希禮,”她說:“艾希禮和你——”她的聲音顫抖著,激動得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聽到艾希禮的名字,思嘉的心突然振了一下,僵冷得像岩石一樣。原來媚蘭一直都知道!思嘉把頭伏在床單上,一陣壓抑的抽泣狠狠扼住她的喉嚨。思嘉現在用不著害羞了。她沒有任何感覺,除了後悔,後悔多年來一直在傷害這個善良的女人。媚蘭早就知道——可她仍然繼續做她的忠實朋友。唔,如果那些歲月重新過一遍,她決不做那種事,對艾希禮連看都不會看一眼的!
“上帝啊,”她心裏焦急祈禱:“求求你了,延續她的生命!我要好好報答她。我要對她好,很好。我從今往後不再跟艾希禮說話了,隻要你讓她活下去!”
“艾希禮,”媚蘭虛弱地說,並將手伸到思嘉的頭上。她用微弱得的力氣拉了拉思嘉的頭發。思嘉明白這是媚蘭要她抬起頭來。但是她不能,她不能看媚蘭的眼睛,並從中看出她已經知道了那件事的表情。
“艾希禮,”媚蘭又一次低聲說,同時思嘉極力克製自己住的難過,恐怕在最後審判日正視上帝並聽著對她的判決時的感覺也不過如此了。盡管她的靈魂在顫抖,最後還是抬起頭來。
她看見的仍是一雙黑黑的親切的眼睛,雖然因非常虛弱已經深陷並模糊了,還有那張在痛苦掙紮著要說話的溫柔的嘴。沒有責備,也沒有任何責備和恐懼——隻有焦急,恨自己沒有更多的力氣說話。
思嘉一時間驚惶失措,久久不能平靜。隨後,當她把媚蘭的手握得更緊時,對上帝的感激之情湧上心頭,同時,從懂事起,她第一次在心中謙卑而無私地祈禱起來。
“感謝上帝。我知道我沒資格,但我要感激您沒有讓她知道!”“關於艾希禮什麼事呢,媚蘭?”“你會——照顧他嗎?”“唔,會的。”“他感冒——很容易感冒。”又停了一會兒。
“照顧——他的事業你明白嗎?”
“唔,明白,我一定會照顧的。”
她努力回答著。
“艾希禮不——不能幹。”
死亡才使媚蘭被迫說出了他的弱點。
“照顧他,思嘉——不過——千萬別讓他知道。”“我會照顧他和他的事業,也決不讓他知道。我用適當的方式給他提建議。”媚蘭盡力露出一絲放心的微笑,這是勝利的微笑,這時她的目光和思嘉的眼光又一次相遇了。這一望仿佛完成了一宗交易,也就是說,使艾希禮不至於被這殘酷的世界所捉弄的義務轉移到了另一個女人身上。同時,為了維護艾希禮的自尊心,保證不讓他知道這件事。
現在媚蘭臉上已沒有那種痛苦掙紮的表情了,好似在得到思嘉的許諾之後她又恢複了平靜。
“你聰明能幹——勇敢——又一向待我那麼好——”思嘉聽了這些話,覺得喉嚨裏堵得慌,為了不哽咽,她用手拚命捂住自己的嘴。她想像孩子似的大喊大叫,痛痛快快地說:“我是個魔鬼!我一直是冤枉你的!我從沒為你做過任何事情!那一切全都是為了艾希禮!”她猛地站起來,使勁咬住自己的大拇指,竭力想控製住自己。這時瑞德的話在耳邊回蕩:“她是愛你的。讓這成為你良心上一個十字架吧。”現在這個十字架愈發沉重了。她曾經用盡心機想把艾希禮從媚蘭身邊奪走,已是罪過的了。如今,盲目信任她的媚蘭在臨終前把同樣的愛和信任加到她身上,這又加深了她的罪惡感。不,她不能說穿這一切。就算她隻說一聲:“加油活下去吧”也是不行的。她得讓她平平靜靜地死去,沒有掙紮眼淚,悔恨和遺憾,寧願自己背上沉重的十字架。
門稍稍開了,米德大夫站在門口急切地招呼她。思嘉俯下身去,強忍著眼淚,拿起媚蘭的手來輕輕貼在自己的麵頰上。
“晚安。”她說,那聲音比她自己想像的要堅定些。
“答應我……”媚蘭低聲,聲音更加柔和了。
“我都答應,親愛的。”
“巴特勒船長——要好好待他。他——那樣愛你。”“瑞德?”思嘉覺得有點好奇,這句話對她已毫無意義。
“是的,是這樣。”她機械地說,又輕輕吻了吻那隻手,然後把它放下。
“叫小姐太太馬上進來吧。”思嘉跨出門檻時米德大夫低聲說。
思嘉淚眼朦朧地看見英迪亞和皮蒂跟著大夫走進房裏,她們把裙子提起來,以免發出響動。門關上了,屋裏死一般的寂靜。艾希禮不明去向。思嘉將頭靠在牆壁上,像個躲在角落裏的頑皮的孩子,磨擦著疼痛的咽喉。
在關著的門裏,媚蘭快要走了,同她一起消失的還有這些年的不知不覺中依靠著的力量。天哪,為什麼她以前沒有明白她是多麼喜愛和多麼需要媚蘭呢?可是誰會想到這個瘦弱平凡的媚蘭竟是一座堅強的高塔啊!媚蘭在陌生人麵前都萬分害怕。不敢大聲說出自己的看法。擔心老太太們的非難。甚至連趕走一隻鵝的勇氣也沒有!思嘉回想起許多年前在塔拉時那個寂靜而悶熱的中午,一個穿藍衣的北方佬的屍體側躺在樓道底下,灰色的煙還在他頭上縈繞,媚蘭站在樓梯頂上,拿著查爾斯的軍刀。那時候她曾想過:“多傻!媚蘭連那刀子也舉不起來!”現在她懂了,如果有必要,媚蘭會奔下樓梯把那個北方佬殺掉——即使犧牲自己。
是的,那天媚蘭手裏拿著一把利劍,準備為她拚搏。而現在,當她悲痛地回憶過去時,發現原來媚蘭一直手持利劍站在她身邊,不聲不響保護著她,並真誠地為她戰鬥,與北方佬、戰火、饑餓、貧困、輿論乃至自己的血親,那把曾經寒光閃閃的保護她不受欺淩的寶劍,如今已永遠插入鞘中,隨之消失的還有她的勇氣和自信。
“媚蘭是我一生中唯一的朋友,”她絕望地想:“除了母親,她是惟一真正愛我的女人。凡是認識她的人都跟她親近。”突然,她覺得門裏躺著的好像就是她母親,她是再次告別這個世界。她又站在塔拉聽著人們的議論,她感到十分孤獨,她知道失去那個軟弱、文雅而仁慈善良的人的支持後,她今後將無法麵對生活。
她站在穿堂裏,猶豫又害怕,起居室裏明亮的火光將一個高大的陰影映在周圍牆壁上。屋裏安靜極了,即使掉了一根針也聽得見。這寂靜像一陣寒雨浸濕全身。艾希禮!艾希禮到哪裏去了?
她跑到起居室去找他,此刻她好像一隻寒冷的動物在尋找溫暖一般,可他不在那裏。她一定要找到他。她發現了媚蘭的力量和自己對媚蘭的依賴,隻是剛發現卻要消失了,不過艾希禮還在呢。艾希禮,這個強壯聰明並且善於安慰人的人還在。艾希禮和他的愛能給人以力量,她可以彌補自己的軟弱,用他的勇敢驅除她的恐懼,用安閑的態度衝淡她的憂愁。
她想:“他肯定在他自己房裏,”於是踮著腳尖走過穿堂,輕輕敲他的門。見沒有聲音,她便把門推開了。隻見艾希禮站在梳妝台前麵,對著一雙媚蘭修補過的手套出神。他先拿起一隻,凝視著它,仿佛以前從沒見過似的。隨後輕輕地放下,仿佛它是玻璃的,隨即把另一隻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