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身下樓,卻聽見蔣一凡的聲音。
沒錯那就是蔣一凡,這聲音我再熟悉不過了。語氣帶著輕微的綿軟,尾音加一點點蜂蜜,對,就是這種聲調。我聽見她嬌嗔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上,她在問什麼人:“再來一遍嗎?”
然後有音樂響起來,那些音律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把我引向倒數第二個教室。
米色的把杆,明亮的大鏡子,一個笨重的黑色音響,穿緊身衣的蔣一凡,同樣穿緊身衣的女老師。那是一間舞蹈教室。
門半掩著,我在半片光明中看見舞者蔣一凡。她在旋轉,頭發甩出優美的弧度。她向後踢腿,修長的小腿令我想起老家那些垂掛在湖邊的嫩柳。她的手臂舞動成曼妙的水草。她無意中看向我的眼睛——即使隔著大半個教室也尋覓得到——那裏麵有天鵝的嫵媚和貓一般的慵懶。
蔣一凡以一個溫柔的轉圈結束了那支舞。她滿頭大汗地跑過來,紫色的緊身衣緊繃著她正在發育的少女之軀。“林小蔻!”她興奮地喊我的名字,然後給我一個帶著久別重逢味道的擁抱。
“我在練舞。你知道嗎?我馬上就要轉到藝校去了。”她的聲音聽不出來是高興還是難過。我怔在那裏。“我學習成績太差啦。”她吐吐舌頭,“我上高中保準跟不上,還不如提前訓練考舞蹈學院呢。我現在每個周末還去練模特,我個子高,老師說我努力一點當個專業的沒有問題。”她又跟上一句,“我媽也那麼想。我自己也挺喜歡的,總之比學文化課好。”
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
蔣一凡也沒再說話。我們擁抱,緊緊地,仿佛即將經曆生離死別。
“別告訴別人,連吳雙也不行啊。我隻告訴你一個人。”她孩子氣地在我耳邊低語。我當然答應。
她的舞蹈老師在一旁用眼神催促她,蔣一凡抱歉地衝我擺擺手,說再見。
我踩著她舞蹈的拍子一步一步下樓。
冬天的夜總是來得早,我用手挽著漸漸黯淡下來的天光,一個人回家。路過便利店的時候,很矯情地,我買了一包奧利奧。
上帝大概一定要在這個十一月將所有的事都拋到我身上,然後看著它們把我的頭砸出一個個慘烈的深坑。先是吳雙告訴我關於她爸爸的故事;接著她莫名其妙地送我一條她媽媽最寶貴的項鏈;然後蔣一凡向我透露她即將轉學去藝校。現在,就在我身心俱疲的時候,於天晴小姐要我替她保密,她愛上了一個韓國男人。並且,不能自拔。
我的天。
晚自習前的曆史課,我和於天晴一起趴在桌上聽她家男人的歌。一樣的白色耳機連線,隻不過左邊是一臉陶醉,右邊是昏昏欲睡。於天晴偷偷打開她的手機——老黃不允許帶手機上學,不過大多數人選擇無視這條嚴重不合理的命令。極少數人,譬如於天晴,選擇偷偷摸摸地攜帶並關機——向我展示她花裏胡哨的屏幕。至少我認為,那是花裏胡哨。於天晴顯然不這樣想,她手舞足蹈又語無倫次地介紹著,他是韓國哪個著名公司旗下的藝人,他的鋼琴彈得出神入化,他曾經獲過多少聲樂比賽的大獎,他喜歡炸雞和泡菜飯,他謙遜又有禮貌,他在組合裏擔任隊長。她談起這些就好像母親說起兒子的優秀,她的眼睛裏關著兩隻躁動不安又清澈空靈的鹿。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於天晴,她一直是沉默寡言的幕後英雄,可現在她仿佛是全世界最驕傲的女人。她變成了一塊燒得灼熱的木炭,迅速引燃十一月毫無生氣的寒冷,然後製造出一場熊熊的愛情火焰。
愛情火焰。小朋友於天晴把那看做愛情。
我隻能說,我也不知道什麼是愛情。
於天晴驕傲地享受著所謂戀愛的美好時光,儼然一位津津樂道的有夫之婦。她的筆袋裏、手機裏、Mp4裏全部都是那位N先生——我們暫且把他稱為N先生——的照片。有一天我給她打電話,竟然發現她已經把電話未接通前的鈴聲設為了她家男人的專輯主打歌(我一直白癡地以為那種鈴聲隻能是《月光下的鳳尾竹》或《致愛麗絲》)。不過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於天晴買通了移動公司。為了愛情,我堅信她連粉刷遠海的大鍾樓這種事都可以奮不顧身地去做。
後來我偶然讀到倉央嘉措的一首情詩,我即刻想到於天晴。
野鵝戀上了蘆葦,想來葦叢中小住;
但隻見湖麵一片冰封,心中隻有無邊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