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看到過一件珍貴文物,是武元衡使用過的一方蓋硯。名字也好聽,叫纏枝花卉箕形蓋硯。紅絲石所製,硯蓋上布滿纏枝花卉紋路,雖然都是些花葉的枝蔓,纏繞盤曲在一起,卻有著流雲清風似的神韻。
可想而知,它的主人武元衡,又該有著怎樣清逸的風度。何況武元衡相貌本來俊美,據說當時被認為是大唐第一美男子。詩經中說的“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或許正是他真實的寫照吧。
這樣一位翩翩君子,為何竟有那樣倔強剛烈的一麵呢?在對待節度使削藩的問題上,他寸步不讓,言辭堅定,無論怎樣都沒有辦法打動他。史書上說,因他不受賄賂,為人又清廉剛正,根本無從抵毀,各節度使簡直無計可施。短短幾句話,當時情勢嚴峻可見一斑。
此時宦官仍然勢大,節度使早買通了他們,這兩大勢力聯起手來,會有多大的威壓?滿朝大臣權貴,被美色、金帛、名利、甚至是威壓所打動而妥協的,恐怕不計其數。武元衡該有怎樣的倔強和剛烈,才頂到了這樣的地步——迫使他的敵人,一定剌殺他,才能斬斷他的風骨?
我真不敢相信,那個溫雅的書生,那個隨和的節度使,那個俊美的男子,竟有這樣一顆倔強剛烈的心!
後來讀過很多他寫的詩,詩很美,極富瑰麗氣象,每次一寫出來,便被人爭相傳誦,流傳四方,與白居易並稱於當世。連我最喜歡的劉禹錫,排名居然還在他之下。都說文為心聲,看武元衡的詩,似乎才能真正地讀懂他這個人。
溫雅與剛烈並存的性情,早在他的詩中,已露端倪。他的詩,音律清和雅正,完全符合要求,如他的人一般,不會有任何出格,更不會驚世駭俗。然而詩句卻的確不負“瑰麗”之名,字字鮮豔,躍然紙上,其燦然奪目之色,令見過的人,都久久難以忘懷。比如他那首有名的《贈道者》:“麻衣如雪一枝梅,笑掩微妝入夢來。若到越溪逢越女,紅蓮池裏白蓮開”。連衝淡清和的道門中人,在他的筆下都如此熱烈而豔麗,遑論其他呢?
所謂詩為心聲,在武元衡的心底,是否也有著如他詩風一樣的世界?無論多麼謙和的外表,也掩藏不了熱烈的內心。
然而,一切結束在元和十年的六月初三。清晨,武元衡一如往常,前去上朝。途經靖安坊東門時,藏匿在暗處的剌客用箭射落了他的燈籠,四處一片黑暗。護衛前去嗬斥時,肩上也被射中一箭。混亂之中,武元衡所騎的馬被剌客驅走,武元衡隨之失蹤。
直到第二日清晨時,有人在城門附近發現了武元衡的馬,馬背上有一具無頭屍體,經驗,正是當朝宰相武元衡。其頭顱,已被剌客拿去向李師道邀功去了。
一代名相,就此殞落。
我想,在曆史的廣博畫卷中,盛唐的那一筆,實在太過絢麗,眩暈了後人的眼睛。今日的我們,論起詩文,便是李杜元白,論起政績,便是房謀杜斷。卻刻意地忽略了,盛唐之後的唐朝,尚有百餘年的慘淡經營:節度使割據,宦官專權,戰亂頻起,外戚謀政……可是後人往往隻將那一段曆史,當作是藏於廣博畫卷下的一抹陰影,讓時光之手,輕輕抹去了。
千年之前,長安街上,靖安坊外,武元衡仰麵倒下時,向著長空噴濺出的一腔熱血,實在離我們,已經太遠太遠。
但我想,或許武元衡一力主戰的時候,就已經預料到了自己最終的遭遇。他在遇剌前夜寫下的那首《夏夜作》詩道:“夜久喧暫息,池台唯月明。無因駐清景,日出事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