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21的曆史現場(3 / 3)

日本對華政策之變,須從日本國內經濟形勢的角度觀察。來新夏等所著《北洋軍閥史》分析:寺內內閣執政時期,日本的經濟因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刺激等原因而呈現極旺盛的景象,國內工商業發展迅速,對外貿易也連年出現巨額順差……資本大量過剩,必然會造成嚴重的通貨膨脹。至1917年2月,日本56種主要商品中已有30多種日見騰貴。基於穩定國內局勢和維護大財閥利益的考慮,日本政府必須尋找和開辟廣闊的海外投資市場。資源豐富,國力羸弱,地理位置又鄰近的中國,自然成了最適宜之投資地。——史稱日本的“菊分根”政策,即為此種背景。

中國中央政府,自清末以來,全係舉債維係。以這一時期為例,1917年9月至1918年6月,北洋政府的收入約7000萬元,連應付外債2400萬元在內必需的支出共約1億元,不敷3000萬元。歐洲正在打仗,美國亦無意資助中國,此際,日本資本的出路,自然是段祺瑞的機會。由此,段祺瑞被日本套牢,一味親日。以西原龜三牽線中日雙方而達成的貸款,即所謂“西原借款”即達1.45億日元。

尚在袁世凱謀劃恢複帝製時期,日本即與英、法、俄、意達成諒解,四國同意日本繼承德國太平洋及東亞權利,日本負責促成中國參戰。之後,日本與四國達成密約,接管德國在中國山東的一切利益,即後來巴黎和會時,日本方麵所出具第一份關鍵證據。日本的貸款,前提條件,自然是中國加入協約國、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對於“一戰”,段祺瑞當然有意加入,一則參戰,庚子賠款的德、奧部分可自然取消;再則,其他各國賠款亦可緩付,這對窘迫的中央財政,不無裨益。何況參戰還有日本的大量貸款。

日本促中國參戰的陰謀,當時並未揭曉。因而,段祺瑞之所想,這當係正常的外交事務。隻是,中國格局,所有外交全係內政。是否參戰,成為當時所有政爭的核心線索。

以1913年孫中山的“二戰革命”為肇始,尤其是在袁世凱恢複帝製,南方舉兵反抗,當時中國事實上分為南北兩個政府。如何統一,當時有三種思路:武力統一、和平統一以及聯省自治最終統一。段祺瑞持武力統一之道。與如何統一中國相對應,對段內閣更重要的問題是參戰——其間邏輯是:若參戰,即有日本貸款,有貸款則可有錢用兵,“統一中國”。當時隻有段祺瑞與梁啟超參戰態度堅決,其他政治人物尤其是南方政治人物當然反對。看上去似乎反對參戰頗有聲勢,但客觀分析,中國參戰程序走到國會投票的最後關口,李劍農的《中國近百年政治史》說:“假使北洋軍閥不用過激手段,參戰案當然可以平安通過,因為國會裏麵持反對態度的,本隻有極‘左’翼的丙辰俱樂部一派,研究係自然讚成,政學係派和益友社派也是讚成的。”段祺瑞不放心,想一舉拿下,效仿當年袁世凱選舉總統的慣伎,用甚為流氓的威脅手段。“眾議院開會時,忽有所謂公民請願團、五族請願團、北京市民主戰請願團、軍政商界請願團,共約3000人,由陸軍部人員指揮,包圍眾議院驅辱議員多人,並聲言必俟參戰案通過才解散。眾議院因此憤激,停止會議。”段祺瑞弄巧成拙,不能收拾。

由參戰引發的一係列事端,這一輪結果是黎元洪免去段祺瑞國務總理之職,隨後辮帥張勳率兵入京複辟,之後段祺瑞“保衛共和”粉碎複辟再獲權柄……段祺瑞“接受教訓”再造國會,以自己的安福係人馬把持,參戰案終獲通過。但是,中國南北戰爭也因此箭在弦上。

那段曆史之混亂,權勢人物更迭之頻繁,不靜心深究,難知究竟。中國由清末而來的結構性矛盾,至此,衝突最劇。簡言之,沒有統一的中國,且不說進入現代化軌道,國家圖存亦為困難;而一統中國,又須強有力的集權中央;但是,中央財政已經枯竭,隻是維係運轉也須舉借外債,而借外債,又可能帶來國家傾覆與滅亡。如此往複,遂成死結。

在此結構性的矛盾之下,再來觀察段祺瑞的“一戰”參戰案的政治操作,又是進入死循環。共和製度1912年開始運行,其製度的基本內核,即為分權與製衡。總統府、國務院與國會彼此的製權,當然是現代國家的良性政治製度,隻是掙紮在生存邊緣的中國現實,與這套製度之間的磨合,甚生亂相。“一戰”參戰案,便是這種結構性矛盾最具標本意義的案例。它具體的表現是,力爭集權中央並一統中國的當權者如段祺瑞與製衡方無休止的政爭。衝突之下,當國者所用手段日趨“傳統中國”方式,現代政治製度已經被中國方式改寫。段祺瑞為對抗製衡,保證自己政令暢通而再造的安福係國會——因為有日本貸款作財力支持,每個議員每月領安福係津貼300元(相當當時大學教授的每月薪資),重要選舉投票時則另外津貼,比如選徐世昌為總統,每張讚成票5000元;選曹錕為副總統,每張讚成票3000元……共和製度運行至此,製衡與反製衡,結構性衝突已臻極端,結果政治極度糜爛。

這當然是更真實的曆史現場,隻是它常常被後世研究者輕輕放下而不置一詞。如此極端格局,其現實表象則為:官民分裂、朝野分裂,權力集團內部更是分裂——政府的控製能力極度低下。在這種背景之下,其社會大勢又是中國與世界前所未有地聯為一體,全球性馬克思主義思潮的中國流行以及中國共產黨誕生,外部約束,接近於無。

以戰止爭,民國邏輯

此種結構性衝突,若取政治運作一層觀察,何以解決?

1920年5月,一個極有意思的時間,俄共特使魏金斯基來到上海,毛澤東也來到上海……曆史的結果已經明確,最終完成中國獨立與統一的中國共產黨,此刻正在醞釀建立之中。而此刻,南北之戰已轉化為北洋軍閥內部的直皖戰爭,由政爭而戰爭,這一曆史現場所包含的曆史邏輯,失去觀察,無法理解中國曆史後來的演進。

南北中國,如段祺瑞取武力一統的策略,從軍事地理的角度觀察,湖南與四川兩省是南北之爭的樞紐。北軍據此可攻擊南軍,而南軍據此可為屏障。在毛澤東兩次進京之間,他個人在湖南最為重要的活動,則是驅逐湖南督軍張敬堯。按毛澤東的自述,當時他隻是在從事“教育工作和輿論鼓吹”,而他所主編的《湘江評論》卻被張敬堯蠻橫封禁。在1919年底的驅張運動中,中央文獻出版社出版的《毛澤東傳(1893—1949)》記錄:“他以小學教員的身份成為這場驅張運動的主要領導人。在長沙各校總罷課一天,派出驅張代表團,分赴北京、廣州、上海等處請願聯絡。”毛澤東率領的是赴京請願團。這是他第二次到北京。湖南的地理因素,以及毛澤東的這次經曆,對此後中國共產黨發展之影響,不可小覷。

張敬堯被驅,事出何端?簡言,段祺瑞的北軍攻擊南軍,以吳佩孚最為驍勇,段祺瑞忌憚吳係曹錕人馬(所謂直係),於是派出張敬堯督湘(張屬段所控製的皖係),以圖牽製。隻是張敬堯督湘,作惡多端,一時之間,“張毒不除,湖南無望”。雖有戰功,卻未有實權,駐紮湖南衡陽的吳佩孚通電宣稱,應改武力統一為和平統一,“罷戰主和”。軍人幹政,古今嚴禁,隻是吳佩孚的此次通電,還屬於“政策”選擇層麵,即仍在當權者的政爭範疇。隨後的發展出乎意料,直係皖係各陳兵數十萬,於北京南部準備決戰。這就是史稱的“直皖戰爭”。

中國政治格局由此戰爭而根本逆轉。吳佩孚的通電指責段祺瑞親日賣國,“認賊作父……實敵國之忠臣,民國之漢奸”。這是吳佩孚利用現代傳媒工具,並鼓動社會情緒的極有效的一種政治動員手段。整個戰爭動員過程,情勢極有利於吳佩孚。但是,站在曆史的此刻去觀察曾經的彼時,政爭最終由戰爭而定勝負的“民國邏輯”,亦由此而誕生。這當然令人扼腕。

曆史學家陳誌讓先生梳理北洋軍閥史,“軍閥”一詞,隨直皖之戰,而開始成為媒體描述此戰以及後來各次戰爭之定語。這詞精準。兩年後,第一次直奉戰爭,直係的吳佩孚與奉係的張作霖,也迅速借用這一有力量的概括,彼此都指責對方是“軍閥”。如果說,此前的南北戰爭,尚含有統一中國的正當意義與價值;那麼,至此直皖戰爭,已純屬軍閥混戰了。先前的結構性矛盾,政治解決之途,已至末路,最終方案,唯剩戰爭。“以戰止(政)爭”,政治即軍事,無武裝無政治,民國進入新的結構關係之中。

衡陽的吳佩孚班師北上,張敬堯“目送而去”,隨之湘軍進攻張敬堯軍隊,張被武力驅逐出湖南。而僅僅5天時間的直皖戰爭,段祺瑞兵敗如山倒,民國政壇再無此人位置。

1920年的直皖戰爭,那個曆史現場,重構了中國政治格局。陳誌讓所著《軍紳政權——近代中國的軍閥時期》記錄了一個有趣故事:1925年馮玉祥在天台山休息的時候,汪精衛和吳稚暉去看他,談起打倒帝國主義。馮玉祥不懂,他問:“人家欺淩吾國,我們反抗它,這是應該的。但是何必還要進而替人家打倒皇帝呢?”——陳誌讓感歎:“這已經是五四運動6年以後的事。那6年之中,學生和工人的反帝國主義運動把執政的軍—紳政權的領袖們遠遠地拋在後麵。他們已經從自省的民族主義發展到了反帝的民族主義。”

外部環境既有巴黎和會之恥辱,也有“加拉罕宣言”之鼓蕩;內部政治則因是否參加“一戰”而形成毫無意義,因政爭而戰爭的混戰——此例一開,直皖戰爭之後,直奉戰爭登場,一次不夠還打兩次。海麵是浪潮,海底亦澎湃。如此複雜的曆史現場,最終演化出的結果是:打倒列強!打倒軍閥!自直皖戰爭爆發,迅速成為壓倒性的中國共識與思潮。

細部現場

1921年的曆史現場,各種內外部壓迫性環境齊集,共和的製度設計與中國的不適應性,已經以極端而尖銳的方式逐一呈現,決定後來中國如何一統的各種要素,均已漸次展開。

也許進入政治運作的細部,我們會對那個曆史現場有更深入的理解。比如軍人幹政已經惡劣,那麼,製衡內閣的國會如何運轉?這個細部的觀察,不妨以梁啟超為例證。

1912年,逃亡日本的梁啟超,受袁世凱之邀,回國進入袁政府內閣。當時梁自己希望出任財政總長,未果;後來進入“第一流人才內閣”任司法總長。從戊戌變法算起,書生梁啟超議政14年,終獲實際行政的機會。他自是觀察民國政治運作的好樣本。袁世凱稱帝,梁啟超反對,並以《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文而真正名動天下,成為名實相符的輿論領袖。而且,蔡鍔起兵雲南,甚得助於梁氏的幕後支持。

袁世凱稱帝而亡,梁啟超得以回歸政府,並獲得他真正想要的權力位置,出任政府財政總長。這一時期,進入我們前麵討論的段祺瑞弄權時期。

段祺瑞政府當時的核心矛盾,仍一如袁世凱時期,是國務院與國會之間的矛盾。段祺瑞最後妥協,恢複被袁世凱解散的舊國會,隨後又因“一戰”參戰案而與國會鬧翻;張勳複辟被段祺瑞粉碎,段祺瑞重獲權柄,這個時候,還要不要恢複與段祺瑞作梗的舊國會?自是關鍵。段祺瑞自然不樂意複活舊國會,隻是他尚未有此倡議,梁啟超與他的“研究係”即已窺破其欲,率先提出新國會主張:“中華民國既經一度之複辟推倒,即成已死蛻化過去之中國民國;現在複生之中華民國,乃段祺瑞手造之中華民國,非複從前之中華民國,是舊國會斷無恢複之理。況舊國會不良,由於國會組織法不善,倘不先組織一種過渡機關,將國會組織法修改,仍用舊法選舉新國會,未有不蹈舊國會覆轍者。”比較當時各種意見,梁啟超還真不失“意見領袖”風範,說得鏗鏘有力。但是,政治中人,誰不精明,雖然未必能有梁啟超能言善辯,但看通梁氏算計者自然大有人在。平定張勳複辟後的新內閣,梁啟超“研究係”三人入閣——梁任財政總長,湯化龍任內務總長,林長民任司法總長。有此基礎,如果國會重造,梁氏之“研究係”——梁啟超公開表示:“樹政黨政治模範,實現吾輩政策。”《北洋軍閥史》解釋:實現所謂“政黨政治”,亦即意味操縱國會,左右政局。

民國初創,有宋教仁精心營造國民黨所控製的國會——即所謂“舊國會”,在嚐試操縱政局過程中,一直與內閣形成製衡。此際,梁啟超也想仿效先賢,達到控製國會進而左右政局之目的。政治中人,有此理想,自是當然,無可指責。隻是,私利動機之外,梁氏此舉將國會生存之基礎一舉瓦解。曆史學家李劍農先生一言道破:“(梁啟超)研究係勾通軍閥以威脅本身所托命的機關,借以製服敵黨,尤為越出政治常軌的舉動。”所以,我們觀察北洋時期政治之腐敗,不可單單隻注意軍人幹政,文人敗德,在製度中瓦解製度,為害更甚。

既然新國會重張,各方勢力力爭上遊多獲位置,自是必然。《北洋軍閥史》描述當時代理總統馮國璋,“拿出40萬元私款,交給研究係用作競選經費”。但是,段祺瑞及其屬僚,如何可能讓梁氏控製國會?他們的手段直接明確,明碼實價:給錢!——安福係由此誕生。此次國會選舉結果,參眾議員共選出472名,安福係擒獲330席,成為唯一能夠左右國會的多數黨;研究係隻獲取20席,絕對慘敗。此次國會選舉,是梁啟超及其研究係力倡而成,結局如此,也算報應。——“威脅本身所托命的機關”,機關既受脅,梁氏出局亦必然。選舉結束,梁啟超提交辭呈,獲準。曆史學家郭廷以評論:“梁有政治抱負,五年來兩度入閣,一見賣於袁世凱,再失歡於段祺瑞,國民黨惡之尤深,梁於政治雖仍不忘情,已不能有所作為。”

1920年,5天時間,直皖戰爭結束。清算之下,由安福係把持的新國會,當然作鳥獸散。兩年後,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等發表《我們的政治主張》,這一宣言希望“好人”過問政治,實現一個“好政府”。極有意思的是,8天後,梁啟超等通電,讚成恢複舊國會——這個國會當年的瓦解,正是梁氏鼓吹所致。政治對人之塑造,此為極端一例。共和製度中甚為關鍵的一環——國會,內外壓力之下,從內部被瓦解了,其生存的合法性基礎,已經喪失。

1911年,辛亥革命,清室滅亡。10年時間,共和製度於傳統結構性矛盾解決,未見緩和,反而迅速演化出“以戰止(政)爭”的民國邏輯;其政治運作,即以細部觀察,合法性基礎業已瓦解。真實的中國內部曆史現場,竟如此不堪。

誰將可能一統中國,並領導未來中國圖存、自強並複興?

後來

1921年7月23日,來自全國的13位代表,在上海召開了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這些充滿理想與激情的年輕的共產黨員們,將會如何拯救這個國家?

陳獨秀因為籌措廣東大學預科校舍經費,無法離開而沒能參加這次代表大會,但他仍被選為黨的書記,成為中國共產黨領袖。因為對國民黨一味退讓,1927年中共在武漢舉行的“八七”會議上,陳獨秀沒能進入中共臨時中央政治局。《陳獨秀傳》稱:“至此,陳獨秀事實上被撤銷黨的總書記之職,他的中共政治領袖的生涯也正式宣告結束。”

李大釗同樣未能出席中共第一次代表大會。1927年被捕,就義。

對於年輕的中國共產黨員們而言,後人嚐試複原的曆史現場,就是他們當年生活的現實。問題隻是,他們能否通過現場洞悉規律。這段曆史,在後世讀史者看來,或許我們未必認真探究過湖南作為曾經南北之戰的樞紐價值,以及驅逐張敬堯的經曆對毛澤東的真實影響。這一經曆,相信毛澤東對北洋時期中國的認識,其深度將遠遠超過曾經的北大文科學長陳獨秀與北大教授李大釗。也就在陳獨秀中共政治領袖生涯宣告結束的中共“八七”會議上,毛澤東強調中國共產黨,“要非常注意軍事,須知政權是由槍杆子中取得的”。這一論斷,隨後簡化成著名的“槍杆子裏麵出政權”。這不正是軍事即政治的“民國邏輯”?

距中共“一大”召開24年後,1945年,抗日戰爭結束,國共兩黨有了攜手共建新的中國的可能性。在美國的深度介入下,國共兩黨就國家權力的再分配進行了和平談判,細研這一談判及其破裂,曆史學家鄧野在其《聯合政府與一黨訓政(1944~1946年間國共政爭)》裏論述:“和平談判,從本質上講,這是雙方武力的對比所產生的政治現象,也就是說,和談本身就是武力的派生物。然而,和談的本質卻又在於製止武力、取消武力,這樣便產生了一個頭足倒置的關係:以武力的派生物——和談,反過來剝奪這個派生物賴以存在的依據——武力。這種倒置的關係具體表現在實際活動中,必然構成一個解不開、走不出的怪圈。”民國中人,其實逃不出民國邏輯的製約。蔣介石最後的選擇,仍然是“以戰止爭”。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中國共產黨由此完成中國的獨立與統一,並帶領這個國家走向複興。

(所需資料得到實習記者張冉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