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十天以後的早晨,楊真來到自己的辦公室,喝了幾口濃濃的紅茶,便開始翻閱案頭上的各類彙報和指示。出於公文安全的需要,雖然網絡已經十分發達,但公安係統裏許多文件還都是印在紙麵上傳送的。

公文裏主要是其它各分局調查的案件,或作提示,或要求協同調查。大部分案件是關於互聯網的。有一個案件記載說,一家拍賣網站上張貼了二戰時期納粹分子的親筆簽名,聲稱可以競拍出售。另一個案例涉及一家“生育服務公司”,該公司提供名模卵子供顧客選擇。這種行為本身徘徊在合法與非法之間,偵查局總部指示各處深入研究這類商業行為的合法性。看到這個案件,身為女性的楊真不禁有些惡心。還有一批新黑客的名單和資料由總部傳過來,要求華中處協助調查。

楊真一一作了處理。然後,她打開筆記本電腦,連上偵查局的官方信箱,收閱電子信件。偵查局的信箱是公開的,一些社會人士會從這個渠道提供案件線索。今天的第一封信便吸引了她的注意。那封信發自她的老同學蘇亞軍。

蘇亞軍是心理係的高材生,上學時博覽群書,正課反而成績一般。那時他最引人注意的地方是長相漂亮。因為有蘇亞軍在,心理係各年級中頭一次出現男性“班花”。後來,這副長相成了蘇亞軍的一個精神負擔。他擔心人們會因此對他以後的所有成就打折扣。

畢業後,用了十多年的時間,蘇亞軍把自己這付漂亮麵孔變成了一付令人感到充分信任的心理醫生的臉。病人傾訴的深度與對心理醫生的信任程度通常成正比。蘇亞軍就職於武漢心理治療中心。由於長期深入鑽研,理論與實踐自成體係,很快成為治療中心的“大腕”。

與此同時,出自同門的楊真早就改了行。十數年間南來北往,也不知道這位老同學的下落。直到前些日子,她才從偵查局內部的法律研究小組那裏重新聽到這個名字。法律研究小組正在研究與IDA(互聯網癮綜合症)有關的法律問題,請本地各界專家開會提供建議。蘇亞軍位列被邀人員之中。小組組長夏荷發現蘇亞軍被同行們公認為這個問題的權威,遂深入討教。一來二去,才發現他原來是主任的同學。

蘇亞軍的信非常簡單:“一個奇怪的案例,與網癮有關,但有犯罪活動的跡象。如有興趣深入了解,請抽時間到我這裏來一下。”

楊真知道,這位老同學辦事嚴謹,而且對楊真的工作性質很了解,不會無故擔誤她的時間。如此邀請必有大事。於是到了下午,她把日常工作安排好以後,親自駕車來到位於漢口區塔子湖附近的武漢市心理治療中心。

大腕有自有大腕的待遇。國內知名的青年心理治療專家蘇亞軍坐在由院方配備的一個安靜的診室裏。室內一應家俱均采用“柔性設計”,突出溫和抒緩的氣氛。生物反饋儀、靜電治療儀等設備也都采用了新式的技術美學設計,看上去不再是冷冷的方盒子,反到象典雅的裝飾品。結果整個診室就象是一個豪華飯店的小會議廳。

“生意不行吧,瞧你這多清淨。”楊真坐下來,接過茶,和老同學開著玩笑。連日忙碌,正好在老同學麵前放鬆一下。

“你咒我吧,好歹我也是與警方合作的模範。”蘇亞軍一笑應之:“現在是春天,人們活動量大,心情容易抒解,正是心理疾病的低發期。你冬天來看看!不管這個,來,你瞧瞧這個病曆,中國的女容格。”說著,蘇亞軍把眼前的筆記本電腦推到楊真麵前。

在一大批心理分析治療的先驅者中間,瑞士的容格是最有藝術氣質的一位,不象弗洛伊德、阿德勒或者瓊斯那樣過分強調邏輯與理性。所以,很為心理係的女學生們所崇拜。楊真讀大學的時候,就曾經說過將來要作中國的容格。沒想到這話當時被蘇亞軍聽到並且記住了。楊真輕輕一笑,接過電腦察看著病曆。時下的電子病曆配有影像資料,比當初上學時學習的病曆格式豐富得多,而且也不需要“欣賞”醫生們龍飛鳳舞的狂草。

病人是個二十歲的女孩子,名叫許萍。正在上大學,不過不是帶圍牆的大學,而是注冊的網上大學。三天前自願就診。雖然離開本行很長時間,但畢竟當初基本功學得紮實,楊真熟悉各類心理疾病的症狀。她從頭到尾閱讀了一遍病症自述,抬起頭望著蘇亞軍。

“你是想考我嗎?”

“你有何診斷?”

“典型的迫害妄想狂!”

蘇亞軍交叉雙手,搖了搖頭。

“看來,要麼是我的觀察不足,要麼是我的文字功夫不行吧,沒把重要的細節寫出來。換一個思路,如果你把這個女孩子講的話當成事實,你會有什麼結論?”

蘇亞軍是大陸第三代心理醫生。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心理治療在中國大陸初見萌芽,搞這個行業的都是過去的神經科醫生,見病開藥,與“生理醫生”們沒什麼不同。需要作心理輔導時,也不過是給兩句“想開點。”“振作一點”之類家長裏短的勸導。第二代是受過西方現代心理治療理論影響的醫生,有了些精神治療的深入體驗,但尚未學會把經典理論與社會生活現實結合起來看待問題。第三代產生於二十一世紀初,名為“開放式心理治療”,就是開放性地看待患者的心理問題,把心理疾病和廣泛的社會問題結合在一起。有了開放性心理治療,心理治療才最終走出深閨,受到社會各界的重視。

這第三代心理治療與第二代不同的本質區別,借用一個法律術語,就是對求治的人采取“無罪推斷”,即假定他們根本沒有心理問題,堅持用日常生活的邏輯解釋他們的反常行為,一直到發現實在解釋不通,再判斷為病症進行分析。相比之下,前兩代心理治療醫生常采取“有罪推斷”,即把人們盡可能地當成有心理問題的人,以至把大量正常行為看作心理病症。

楊真畢業的時候,第三代心理治療還隻是個萌芽。現在她麵對的則是他們中的代表人物。想到這些背景,楊真進入了蘇亞軍的思路:

“那麼你是說,這個叫許萍的女孩子,她講的話有相當的真實性?”

如果真是如此,楊真作為一個警務人員,倒是有必要介入了。因為許萍陳述的事情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

“許萍作了預約,她馬上就到。到時,我們換位,你來接受她的谘詢。我不影響你的判斷。”

十分鍾後,一個很難給人留下印象的女孩子來到診室。楊真此時已經穿起了白大褂。蘇亞軍把她作為一位心理醫生介紹給許萍,並要她把曾經向自己陳述過的事情向楊真再陳述一遍,然後就退了出去。

“嗯,我講的是不是很可笑?”許萍本來不高的身體蜷成一團,有些畏縮地望著楊真。

“隻要是你真正聽到的,看到的,感受到的,都不可笑。”楊真微笑著鼓勵道。

“可是,那太不合邏輯了。我一定是得了妄想狂!”

許萍竟然自己作了診斷。這樣一來,倒令楊真懷疑起自己剛才的判斷來。真正的迫害妄想狂並沒有自知力。

講述心靈的病痛是件困難的事,遠比講述肉體上的病痛困難。在楊真的鼓勵下,許萍斷斷續續地重複了一遍曾經對蘇亞軍講的話。

大約兩個月前開始,許萍的情緒不太好,開始上著名的阿輝網站尋求幫助和精神慰籍。這個網站開通在一年前,是著名的生活顧問類網絡公司——HAI公司的招牌站點。阿輝是一個用數字技術合成的虛擬主持人。按著HAI公司的設計,“他”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成熟男性,中國人,其形象南北結合,東西兼備,可以用普通話及七種方言與網民交談。阿輝儲備著大量生活瑣事方麵的知識,從失戀心理調節到微波爐菜譜,從名人名言到怎樣給周歲內的孩子喂食。當然,都是公司從各處收集來的,屬於那種吃不死人又治不了病的“藥方”。這些都是阿輝與網民們的談資。

阿輝最大的本領其實是聆聽網民的傾訴,讓他們在無聊寂寞的時候有所寄托。自從世界上第一個數字合成人安娜諾娃誕生以來,此項技術日新月異,加上寬帶網的誕生,使複雜的影音資料可以飛快傳遞,數字合成人們真正可以作到與網民們麵對麵的交談,而且是一種純粹個人之間的交談。無論是休閑娛樂網站,還是生活谘詢網站,數字合成人大都被設計得善解人意,體貼入微,有問必答。除了親自走出網絡為人服務,幾乎可以滿足人們的各種精神需要。對於許多網蟲來說,情有獨鍾的數字合成人往往是他們入睡前最後道別的對象。

就這樣,許萍在家裏向“阿輝哥哥”請教著各種問題。最初兩天一次,進而一天數次,後來便是長時間的對話、聊天、東拉西扯。許多不曾對任何一個人訴說過的隱秘都通過光纜傳遞給那個不存在的人。因為阿輝比她任何一個親朋好友都有耐心地聽她嘮叨,而且每一個微笑看上去都是那麼真誠。許萍活了二十歲,頭一次覺得有“人”能夠深入到自己的內心世界,在那個最為隱秘的地方與自己的心靈作伴。這段時間裏,許萍敲給阿輝的文字不少於一部長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