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還有兩三個鄉鎮了。這天,司馬求不錯來到南邊重鎮鴨水鎮,見到了在家等他的朱書記。
朱書記是司馬求不錯在一次搞社會主義農村教育活動中認識的,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朱書記那時剛好從重點醫大學畢業,分到縣醫院工作。這十幾年來,他發展非常快,由普通醫生到科主任,到副院長。在一次競爭考試中,他一人勝出,當上了縣衛生局的副局長。三年前,他由副局長的位置下到這當黨委書記,擺明了是要讓他當衛生局局長的。因為縣裏有個規定,沒有當過鄉鎮黨委書記的人,不能當任何正職。這當然隻是針對重要部門而言。像司馬求不錯,哪裏也沒去,在黨史研究室裏,從普通科員做起,一直做到了主任,也是正科級。不過,他這個正科級,是任何鄉鎮的黨委書記也看不起的,因此不會有人來當,要是組織上真安排他們來當了,可能他們會痛哭一生。不說別人,連司馬求不錯自己都非常看不起這個正科級。他多次對幾個縣委書記說,求求你讓我到財政局工作,我股長不當隻當普通科員,而每一個縣委書記都堅決不答應。都說這黨史研究室是縣委一個非常重要的部門,組織部和縣委辦在主管呢,這樣的部門必須要他這樣的人才才能勝任。
知道了什麼樣的表揚也會讓人傷心痛哭嗎?
司馬求不錯說了他要來說的汪胡子的事,朱書記也不讓他說了,他說他早就知道了。哈哈!
司馬求不錯於是換了話題,道:“上次你作為副縣長的差額,我堅信你要選上,差掉的不是你,而是會把省、市下來的那六、七個奶油小生,娃娃副縣級差掉一個。我沒想到,還真是把你給差掉了。”
他道:“我想縣委書記,也早就接到了省、市領導的電話,下命令要他堅決完成任務吧。”
司馬求不錯道:“也是。也是。縣委書記,也許有難言之隱。一個縣委書記在縣裏,可能是大爺,但是據說到了省上的廳裏去辦事,個個都像孫子呢。”
他道:“這些小兔崽子們,哪一個是惹得起的?他們每一個的後麵,難道沒有好大一棵樹在支持,還是由一窩貼地的車前草在支持?”
司馬求不錯道:“我早就覺得,縣裏在縣長與副縣長的使用上,存在著嚴重的問題。你這次的犧牲,是必然的事。”
他道:“哦?你怎麼會這麼覺得?”
司馬求不錯道:“問題應該是非常嚴重的。像我們縣,正縣長一個,副縣長卻有八個。縣長多如牛毛都不說了,問題是,這些縣長,多是外來的。隻有一個副縣長是本縣鎮黨委書記上來當的,而如果不是上頭硬性規定,在副縣長中一定要有個下身不立著一隻大黑鳥的人的話,她也不會當成副縣長。”
朱書記點點頭。
司馬求不錯道:“在九個正、副縣長中,隻有三個是本縣成長起來的幹部,其他六人,全是省、市派下來的人。”
他道:“嗯,這你說的倒是事實。”
司馬求不錯道:“書記縣長是外地的人,這個我們可以理解。曆朝曆代也在這麼做。因為如果是本地人當書記縣長的話,他們的所有親戚,都會調到肥得流油的部門。中央規定讓外地的人來當一、二把手,確實英明,從全國的範圍來看,這粉碎了多少人貪汙腐敗的漂亮美夢!”
他道:“是的。”
司馬求不錯道:“但是副縣長們,從省、市來的奶油小生,實在是太多了。都是二、三十歲的毛頭小夥子。有的人是三個月就走了;有的人半年就走了;有的是一年就走了;有的是不到兩年,就走了。外地來的那麼多副縣長,不知道他們何時來,也不知道他們何時走。名字剛好記住,人就走了。有時還知道來過這個人,人家也走了。你能記住他們的全部名字麼!”
朱書記笑道:“你搞黨史的,都記不住,我還能記住?”
司馬求不錯道:“我看這些來去匆匆的副縣長們,也絕對不是人才,絕對不是什麼有真才實學的人。”
他道:“你為什麼這麼說?我想,他們可能是一肚子MBA材料的人。”
司馬求不錯道:“屁!從省上來的,我倒聽說是本科生。但是從市上來的,多是一些在市上幾所專科學校畢業的學生。”
他道:“哦?”
司馬求不錯道:“在副縣長中的使用上,好像也不是按學問在用。好像是學問最高的人,用得最輕;而學問最低的人,卻用得最重。”
朱書記突然來了興趣,道:“這麼怪?你是不是在亂說胡說?你很清楚?”
司馬求不錯道:“北京大學是中國最好的大學吧?如果副縣長中有一個北京大學牌子的學生,是否應該重用?”
他道:“當然。”
司馬求不錯道:“如果是北京大學的碩士呢?”
他道:“必然!”
司馬求不錯道:“如果是北京大學的博士呢?”
他道:“那還用說?”
司馬求不錯道:“如果是北京大學博士站裏的博士後呢?”
他道:“那他應該帶領縣委書記和縣長等縣內一批官員,戰勝縣裏的一切困難。”
司馬求不錯道:“可是,現在在副縣長當中,那個縣長助理小江,是北京大學的博士後,而且學的是經濟管理。”
他道:“我隻知道他是博士,不知道是北京大學的,更不知道他是博士後。真的麼?”
司馬求不錯道:“當然是真的。像他這樣的人才,應該當管工業的副縣長,或者是管農業的副縣長,至少也應該當管第三產業的副縣長。可是,那些重要的位置都被來去匆匆的低文憑副縣長們當了,小江博士管理的是縣內的黨史、科技、地方誌、檔案、保密、編製這些工作。”
朱書記搖著頭,大大地歎氣。
司馬求不錯道:“而且,小江博士倒是鐵屁股,在他這個縣長助理的位置上,已經一坐三年了,不見上調;也不見變成副縣長,管他擅長的經濟。”
他道:“現在看來,我不當這個副縣長,也罷。想來副縣長那個圈子裏,刀槍的搏殺聲更加可怕?聽你這麼一說,我遠遠地站在圈子外,好像都聽見了勾心鬥角匕首刺進腰中,磚頭砸在腦袋上的聲音。”
司馬求不錯道:“經濟建設也是一場戰鬥,甚至可以說是一場殘酷的戰鬥。在副縣長的使用上,我有兩種感覺。”
他道:“哪兩種?”
司馬求不錯道:“一種是在這場殘酷的戰鬥中,大刀長矛,在前麵與洋刀洋槍戰鬥;而像小江博士這樣的機關槍,卻被供在神龕裏,因為據說機關槍不像大刀那麼鋒利,又不像長矛那樣尖銳,能打個球的仗嗬!”
他嗬嗬大笑起來。
司馬求不錯道:“你們幾十個鄉鎮黨委書記,就像幾十棵瘋長的樹。但是這幾個外來的副縣長們,卻是一把把剪刀。他們把你們這幾十棵樹歡快瘋長的樹尖剪了,知道你們怎麼樣了?”
他道:“怎麼樣?”
司馬求不錯笑道:“於是,在你們被剪的腦袋——樹尖的四周,你們每棵樹再長出幾十個腦袋。幾十腦袋相互競爭,結果是什麼?”
他道:“不知道。”
司馬求不錯道:“幾十個腦袋都想成為樹幹,結果是大家都隻能成為筷子或者酒杯大小的樹枝,在那裏長成一個團,個個都是修長的細枝,下麵的樹幹就永遠也別想長高了,在一米的高度或者一丈的高度永遠打住。”
朱書記拍了他一下道:“你真他媽是個作家,會想像,想像得非常好,非常貼切!”
司馬求不錯道:“鄉鎮黨委書記不被重用,難道是因為你們的工作輕鬆,非常好玩嗎?”
朱書記道:“在吃皇糧的黨委書記中,鄉鎮黨委書記可以說是最低的一級,也可以說,我們是最艱苦的一級了。你想不想聽我上任幾年中,最艱苦的一天?這一天,可以說是代表了所有鄉鎮黨委書記的艱辛,也是我終生難忘的一天。”
司馬求不錯道:“你說說看?”
他道:“那一天,我清楚地記得是2004年4月14日。早晨我起來,剛走進辦公室,要債的人帶著他的母親已經等在我的門前。他的母親讓兩個人攙著的。他過去是預製廠的老板,鎮裏欠他水泥製品的錢,讓他倒閉了。今天,他母親得了重病,要上市醫院開刀,必須要1萬元。如果我今天不給他1萬元,他就撞死在這裏。有什麼辦法,鎮財政上還有3500元,我把所有的領導幹部叫在一起,大家回去取款,湊足了1萬元,才把這要債人打發走。”
司馬求不錯道:“嗯。”
他道:“然後,我又帶人去拔路邊的釘子戶。因為全市的旅遊大會要在縣裏召開,所以,市裏要求縣裏,縣裏要求鎮上,要不惜一切代價,把公路兩邊的所有民居,牆上都塗成白色。那爛房子的,倒巴不得。問題是這家人是才修的新房子,麵對公路的這邊,用的是彩色瓷磚,你說他怎麼能讓你塗成白色?要命的是,這家人有個孩子,在省上當大官。人家之所以不同塗成白色,是找算命先生看了,說塗成白色破壞了他家風水,等於投降,那麼省上的兒子在仕途上也就等於投降了。你可以想想,這工作的難度。”
司馬求不錯笑道:“那個兒子在省上是什麼官?”
他道:“正廳級。”
司馬求不錯道:“知道是哪一個了。哈哈!你做通了嗎?”
他道:“我正在他家態度和藹地做工作時,鎮上發生了一件大事。什麼大事?石牌村幾個懂法律的農民,組織了村上500多名群眾,一齊坐在建化集團的大門口,不準天天都有幾百輛貨車進出集團,等於迫使集團停止生產。”
司馬求不錯道:“他們做什麼?”
他道:“要求集團賠償汙染損失,開口就是200萬元。今天必須兌現,否則絕不撤兵。”
司馬求不錯道:“天!”
他道:“我到的時候,那裏真是人山人海,幾十個大娘正一齊坐在大門口的正中。這一招毒嗬,天下再認錢的殺手,也不敢開車朝婆婆們的身上輾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