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股文與小說(3 / 3)

說到《紅樓夢》,還必須注意到完成這部書的高鶚的情況,他與八股文的關係,及他在書中所寫到的有關八股文的部分。高鶚,字蘭墅,內務府鑲黃旗人,生於乾隆二十八年,卒於嘉慶二十一年。其生年晚於曹雪芹卒年一歲,完全是乾隆時代的人了。出身一般,上代也沒有大官,不過是個一般的旗人,可以吃錢糧、做小官。但他科舉考試較順利,二十五歲中舉,三十二歲成進士,這樣兩榜出身的人,自然是對八股文下過一番苦功,而且得到收獲,進入仕宦之途的。所以他對八股文的態度應該說完全不同於曹雪芹。但是他又要繼承曹雪芹的觀點和思路補寫《紅樓夢》未完部分,且看他如何轉這個彎。首先是第八十一回《奉嚴詞兩番入家塾》,接著便是八十二回“講書、念文章”了。“講書”就是講“四書”,“念文章”就是念八股文。先看與黛玉的談論:

寶玉接著說道:“還提什麼念書?我最厭這些道學話。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誆功名,混飯吃,也罷了,還要說代聖賢立言!好些的,不過拿些經書湊搭湊搭還罷了;更有一種可笑的,肚子裏沒有什麼,東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還自以為博奧,這那裏是闡發聖賢的道理?目下老爺口口聲聲叫我學這個……”黛玉道:“我們女孩兒家雖然不要這個,但小時跟著你們雨村先生念書,也曾看過。內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遠的。那時候雖不大懂,也覺得好,不可一概抹倒。況且你要取功名這個也清貴些。”寶玉聽到這裏,覺得不甚入耳……

寫寶玉晚間用功道:

寶玉……把念過的“四書”翻出來;隻是從何處看起?翻了一本看去,章章裏頭,似乎明白,細擯起來,卻不很明白,看著小注,又看講章……想道:我在詩詞上覺得很容易,在這個上頭竟沒頭腦!

寫代儒命寶玉講書道:

有一章書,你來講講。寶玉接過一看,卻是“後生可畏”章,寶玉心上說:“這還好,幸虧不是《學》、《庸》”,問道:“怎麼講呢?”代儒道:“你把節旨句子細細講來。”寶玉先朗朗念了一遍,說:這章書是聖人勉勵後生……代儒笑道:“你方才節旨講的倒清楚,隻是句子裏有些孩子氣。無聞二字,不是不能發達做官的話,聞是實在自己能夠明理見道,就不做官也是有聞了。不然,古聖賢有遁世不見知的,豈不是不做官的人?難道也是無聞麼?不足畏是使人料得定,方與焉知的知字對針,不是怕的字眼。要從這裏看出,方能入細。”……還有一章……寶玉看時:“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便陪笑道:“這句話沒有什麼講頭。”代儒道:“胡說,譬如場中出了這個題目,也說沒有做頭麼?”

寶玉不得已,講道:

“是聖人看見人不肯好德,見了色,便好得了不得。殊不想,德是性中本有的東西,人偏都不肯好他。至於那個色呢?雖也是從先天中帶來,無人不好的。但是德乃天理,色是人欲,人那裏肯把天理好的像人欲似的?孔子雖是歎息的話,又是望人回轉來的意思。並且見得人就有好德的,好的終是浮淺,直要像色一樣好起來,那才真好呢?”

代儒道:“這也罷了……我如今限你一個月,把念過的舊書全要理清,再念一個月文章,以後我要出題目叫你作文章好了”……

高鶚續書寫寶玉,不能完全按照曹雪芹原意寫下去,因為他不知道曹原來的設想。又必須按照原塑造成型的寶玉去寫。又要按社會所允許的形象、合情合理地去創造。這樣他便讓寶玉勉強就範,學習作八股,中舉人。他是兩榜出身,對於八股教育,八股作法自是十分熟悉的,所以幾個部分寫的十分清楚簡潔。可笑的是寫黛玉談論八股文一段,真是異想天開,也正反映了高鶚對八股文內心的偏愛。與曹雪芹是截然相反的。

清人小說中,一樣是旗人所寫,一樣用北京話表現的,還有一小部與八股文關係密切的就是《兒女英雄傳》。作者文康,姓費莫氏。滿洲鑲紅旗人,字鐵山,號燕北閑人。祖父是大學士,他不是科甲出身,而是捐班出身,初捐理藩院郎中,滿洲旗人升官快,後任天津兵備道,鳳陽通判,丁憂後起複為駐藏大臣,因病未赴。清代對科甲出身的官吏,即由秀才、舉人、進士考上來的,叫作正途出身。普遍受到重視,官場內羨慕這種人,都感到這些人是憑八股文真本事考中的。自己的八股文肯定不到家,所以未取中。文康是這種標準思想的人,書中對國家製度規定的八股文十分讚賞、推崇。書中寫正黃旗漢軍安老爺、安公子,父子二人科場得中,中間主要又寫俠女十三妹故事,就書來論,也是一部別開生麵的小說。作者文康完全是當時士大夫正統思想,對八股文的觀點看法,和曹雪芹完全是相反的。書中寫到“四書”、八股的地方很多,這裏隻舉第三十四回中所寫以見一斑。先在第三十三回結尾寫道:“這幾年工夫,公子是除了誦讀之外,每月三六九日的文課,每日一首試帖詩,都是安老爺親自命題批閱……”接著下回寫道:

這日正是七月二十五日,次日……文課日期……安老爺吩咐道:“明日這一課不是照往日一樣作法,你近日的工夫卻大有進境,隻你這番是頭一次進場,場裏雖說有三天的限,其實……不過一天半的工夫……明日這課我要試你一試,一交寅初你就得起來……我就在這裏作個監試官……”

這是八股文的模擬考試。第二天“公子領下題目來,拆開一看:見頭題是《孝者,所以事君也》一句。二題是《達巷黨人曰》一章。三題是《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一章。詩題是《賦得講易見天心》……”

且寫他交卷後的情況道:

安老爺接過頭篇來看著……隻見那起講寫道是:

“……且《孝經》一書,《士章》僅十二言,非略也;蓋資事父即事君之地,求忠臣於孝子之門。自晚近空談拜獻,喜竟事功,視子臣為二人,遂不得不分家國為兩事。究之未聞未集,內視已慚,而後歎《孝經》一書所包者為約而廣也。……”

程師爺看完了,道:妙……因合老爺道:老翁,你看那二篇的收尾一轉如何?安老爺接過來……見寫道是:

“……此殆夫子聞達巷黨人之言,所以謂門弟子之意歟?不然達巷黨人果知夫子,夫子如聞魯太宰之言可也;其不知夫子,夫子如聞陳司敗之言可也。況君車則卿禦,卿車則大夫禦,禦實特重於《周官》,適衛則冉有仆,在魯則樊遲禦,禦亦習聞於吾黨;禦固非卑者事也,夫子又何至每況愈下,以所執尤卑者為之諷哉?噫!此學者所以廢書三歎歟!”

安老爺看罷道:“這話卻未經人道。”程師爺便道:“他這段文字,全得力於他那破題的:‘惟大聖以學禦世,宜非執名以求者所知也’兩句。所以小講才有那‘聖人達而在上,執所學以君天下,而天下仰之;窮而在下,執所學以師天下,而天下亦仰之’的幾句名貴句子,早作了後股裏出股的‘執以居魯適周,之齊楚、之宋衛、之陳蔡’,合那對股的‘執以訂《禮》、正《樂》、刪《詩》、《書》、讚《周易》、修《春秋》’的兩大主意的張本。直到博學成名把個‘禦’字打成一片,怎得不逼出這後一段未經人道的好文章來……”

這回書大半描繪安老爺和程師爺評價安公子所寫三篇八股文,一首試帖詩的情況,有如一篇生動的八股文講析教材,是十分難得的。可惜較長,在文中未便多引,隻摘引部分,以見大概罷。這種小說,在本世紀初以前,八股文時代,一般讀者都是看得懂,而且愛看的。現在讀者看到這種地方,就感到困難了。

八股文與清代小說的關係,略舉四種、五名作者予以說明,其中四人都是未中過舉的,隻有一位是兩榜出身。而其受八股文教育出身則是一樣的。甘苦都是親身經曆,而觀點不盡相同,約略介紹,也不必多作分析比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