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描繪,寫了兩個晚發的人,一個周進,一個範進,先是引子,重在描寫範進。但寫周進閱卷過程,心理變化及感慨,不能不說是嚴肅的,是從正麵罵糊塗試官的。這自然有吳敬梓自己的曆經在其中,也是明、清兩代科舉考試中,數見不鮮的。從中也可看出八股文的深度。
《儒林外史》中對儒林的諷刺對象,也還是考不中的假名士為多,如兩個很典型的嚴貢生、匡超人,以及其他形形色色形同騙子的儒林醜態,但對八股文本身,卻未有半點否定之意,反而在第十一回中,寫了魯編修沒有兒子,如何教女兒讀“四書”、“五經”,講書開筆作八股文,極概括地介紹了八股文作法過程及明代各家。又通過魯編修的話,正麵肯定八股道:
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隨你做甚麼東西,要詩就詩,要賦就賦,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講究,任你做出甚麼來,都是野狐禪!
這同前引王漁洋《池北偶談》轉述汪鈍翁的話完全一樣。隻因它是通俗小說中的話,所以在學術著述中很少引用,實際這正是理解八股文作用的人的看法。吳敬梓借魯編修的口說出來。“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二語,是朱熹語錄中的話,重在說明語言的準確、銳利。這也正是儒家思想對語言文字的最高理想水準。所謂“立德、立功、立言”、“一言興邦、一言喪邦”、“言之不文,行之不遠”等等,儒家曆來是把語言文字看成是有利的工具的。八股文教育的嚴格訓練和講求,是繼承了這種傳統的。朱熹這“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的說法,又被吳敬梓通過魯編修的口說出來,今天看來,還是十分利害的。
《儒林外史》又創造了直樸的專門選鄉、會試闡墨的馬二先生,用大量筆墨描寫這一可愛的人物,也是同八股文有密切關係的。可是這位可愛的馬二先生,進學成了秀才之後,考過六七個案首(秀才歲考時的第一名),卻始終沒有考中過舉人。隻不過補了廩,即成績好的秀才,每月國家發給一二兩銀子膏火銀,謂之“廩生”,意思就是由國家倉廩發給生活費的諸生(秀才總名,即各種學生。因為府考叫進學,秀才自稱“學生”,在本縣學中有名額)。而這位不曾中舉的馬二先生,對八股文卻是深信不疑,有一套完整的理論的。如十三回中所講:
文章總以理法為主,任他風氣變,理法總是不變,所以本朝洪、永是一變,成、宏又是一變,細看來,理法總是一般。大約文章既不可帶注疏氣,尤不可帶詞賦氣。帶注疏氣不過失之於少文采,帶詞賦氣便有礙於聖賢口氣,所以詞賦氣尤在所忌。
又說批文章道:
也全是不可帶詞賦氣。小弟每常見前輩批語,有些風花雪月的字樣,被那些後生們看見,便要想到詩詞歌賦那條路上去,便要壞了心術。古人說的好:作文之心如人目,凡人目中,塵土屑固不可有,即金玉屑又是著得的麼?所以小弟批文章,總是采取《語類》、《或問》(按,即黎清德所編《朱子語類》及朱熹著《四書或問》二書,前者是編朱熹語錄,後麵是朱熹自著,八股文“四書”題解釋發揮,以“朱注”為標準,故批語亦以此二書為據)上的精語。時常一個批語要做半夜,不肯苟且下筆。要那讀文章的讀了這一篇,就悟出幾十篇的道理,才為有益。
最後說到“舉業”道:
舉業二字,是從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時候,那時用“言揚行舉”做官,故孔子隻講得個“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這便是孔子的舉業。講到戰國時,以遊說作官,所以孟子曆說齊梁,這便是孟子的舉業。到漢朝用賢良方正開科,所以公孫弘、董仲舒舉賢良方正,這便是漢人的舉業。到唐朝用詩賦取士,他們若講孔孟的話,就沒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會做幾句詩,這便是唐人的舉業。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學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講理學,這便是宋人的舉業。到本朝用文章取士,這是極好的法則。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舉業,斷不講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話。何也?就日日講究“言寡尤,行寡悔”,那個給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
念文章,就是念八股;做舉業,就是做八股,最終的努力方向,就是得中做官。馬二先生的話說得極為坦率中肯,孔夫子活在明、清二代,也要作八股文,這是肯定的。可惜清代人不重視通俗小說。馬二先生的八股理論,由作文、選文、批文到八股文的最終目的,說的這樣精辟,而阮元《四書文話》、梁章钜《製藝叢話》二書中都沒有采錄,是十分可惜的。
與《儒林外史》同時代的是《紅樓夢》。曹雪芹,據新刊朱淡文所著《紅樓夢論源》考證:生於清康熙五十四年夏,卒於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生年比吳敬梓晚十四年,卒年晚八年。應該說是同時代的人,同時代的書。所受教育同樣是八股文教育,在書中也同樣對八股文有所反映。盡管多少不同,態度不一樣,但其時代烙印則是一樣的。不過曹雪芹生前的遭遇和身後的資料較蒲鬆齡、吳敬梓二位要少得多。蒲、吳二位雖然一生未中舉,未進入仕途,但生前已是知名的老明經,一位受到王漁洋的賞識,一位受到地方長官的推薦,要他試“博學宏詞”,這在清代前期是極高的榮譽。而身後蒲鬆齡有集,地方誌還有傳。吳敬梓也有《文木山房集》傳世。曹雪芹則無法和他們比,雖然他是正白旗包衣,又有顯赫的祖輩,但到他已是罪人家子弟,生前潦倒,死後蕭條,除殘存的《紅樓夢》而外,其他資料真是少得可憐。雖然多少學人苦心搜求,也隻是極可憐的幾條,而且都不是當時大名人有力的證明,說明曹雪芹生前朋友圈子是很小的。在清代漢人對旗人的看法是很勢利的,對於當權的旗人,皇親國戚,或阿諛奉承,或心懷畏懼,或敢怒而不敢言;對於倒台旗人或旗人罪人家飄零子弟,那照例是十分討厭,而且看不起的。這種民族壓迫所造成的逆反心理,原是很自然的。但受到這種冷遇的人,心理自然也難坦然,必然也產生憤世疾俗的想法。對於曹雪芹的心理狀態,研討者常常忽略。但這正是認識他思想的重要依據,據此才能更好評價他的各種觀點。其對舉業和八股文的看法,從本質上說,同馬二先生的看法是一個根源,兩種態度。一是積極爭取,一是消極藐視;一個老實承認,一個自命清高。如果把承認葡萄是甜的,很想吃葡萄,但又吃不到,老實告訴別人登高去摘的人,和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的人相比,表麵看,似乎很容易區別。而在實際生活中,前者每被人斥為凡夫俗子,而後者則常易於博得人的同情、讚賞,被認為是清高。曹雪芹能寫出偉大作品《紅樓夢》,一因天才,二因遭遇經曆,三也因他的學識……有這樣學識的人,自然他幼時所受教育時間很長,也是十分嚴格的。當時正式高程度的教育,沒有別的,唯一的就是八股文教育,也可以說是舉業教育。這是毫無疑問的。但他沒有功名,參加過多少次考試,也不得其詳。按當時習慣,一般讀書人,童子試都要觀場的。因而有的書如梁恭辰《北東園筆錄》說他是“貢生”,即進過學,成為秀才又補了貢。這有可能,但單文孤證,不足為憑。不過有兩點可以肯定,一是他十分熟悉八股文,說的頭頭是道,二是他厭惡八股文,看不起八股文。證明在《紅樓夢》第七十三回開頭一大段文字:
想來想去,別無他法,且理熟了書,預備明兒盤考……如今打算打算,肚子裏現可背誦的,不過隻有《學》、《庸》、《論語》還背得出來。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夾生的,若憑空提一句,斷不能背;至下《孟子》,就有大半生的。算起“五經”來,因近來做詩,常把“五經”集些。雖不甚熟,還可塞責。別的雖不記得,素日賈政幸未叫讀的,縱不知,也還不妨。至於古文,這是那幾年所讀過的幾篇:《左傳》、《國策》、《公羊》、《穀梁》、漢、唐等文,這幾年未曾讀得。不過一時之興,隨看隨忘,未曾下過苦功,如何記得?這是更難塞責的。更有時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惡,說這原非聖賢之製撰,焉能闡發聖賢之奧,不過後人餌名釣祿之階。雖賈政當日起身,選了百十篇命他讀的,不過是後人的時文,偶見其中一、二股內,或承起之中,有作的精致;或流蕩、或遊戲、或悲感,稍能動性者,偶爾一讀,不過供一時之興趣,究竟何曾成篇潛心玩索?……一夜之工,亦不能全然溫習。
這段描繪寶玉思維想法的文字,可以肯定三點:第一點全麵說明了“舉業”的全部基礎內容:即一是“四書”、“五經”,二是古文,三是時文,全部要下苦功讀熟、背熟。曹雪芹說的很清楚。第二點表明對八股文的看法,是平素深惡。是“餌名釣祿之階”,對本質看法一點也不差,同馬二先生一樣。但態度卻又完全相反。第三他是十分熟悉八股文,理解八股文,知道“承起之中”,即承題、起講之間,有“精致”的,“稍能動性者”,偶爾一讀。這是從興趣出發,以能動情的值得一看。說明曹雪芹知道八股文中也不乏這一類的作品。寫寶玉的性格寄托了他自己的觀點和愛好。但也必須讀過八股、作過八股,十分熟悉八股的人,才能這樣全麵而深刻地認識八股文,又把它寫進小說中,生動地表現在人物的身上。因此曹雪芹對八股文的觀點盡管是深惡的,而他從小或是在勉強的情況下,對八股文下過一番苦功,則是可以完全肯定的。至於他是否參加科舉考試,及科舉考試沒有得中,那是另外的問題,在此不多費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