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瞪了父女倆一眼,連說:“攆走,攆走!”掉頭進了院裏。齊大爺還在生氣,搖鈴的老頭悄聲說:“老兄弟,快走吧,崔老師去年攤上事了。”齊大爺問:“怎麼,吃官司了?”老頭把嘴伸到齊大爺耳邊說:“共產黨。叫韓複榘槍斃了。”
齊大爺伸手抱起玉鳳,踉踉蹌蹌走出學校。玉鳳覺出爹爹渾身發抖,害怕地偷偷瞧他的臉,頭一次發現,爹爹在哭,那麼大的淚珠順著腮幫流下來。玉鳳哇地一聲也嚇哭了。
“別哭,別哭,我的乖孩子。”齊大爺用淚濕的臉貼著玉鳳淚濕的臉說,“咱爺倆一塊過吧,從今後我這脖頸子要低一低,學著忍氣了……”
隊長懷疑地問:“那時候你才四、五歲,怎麼能記得這麼清呢?”
玉鳳說:“我沒記清,有的事早已忘了,有的事記得恍恍惚惚。兩年前,我上了識字班,有一回組織秧歌隊要用綢子,我記得俺家箱子底有一塊從地主那裏退押退來的綢子,正好我爹不在家,我就翻箱倒櫃地找弄。找著了綢子,也就找到了拿綢子包著的這個鎖。見著它,勾起我小時候一星半點兒的印象。後來看到上邊刻著我的名,又不姓齊,這才想起我爹領我到濟南學校找姓崔的老師的事。我正在看那個鎖,沒提防我爹從外邊走來了。他一把從我手裏搶過去,臉脹得通紅,我從小長這麼大,沒見他對我這麼生氣過,追著問我瞎翻什麼?看到什麼了?我說我找綢子,無意間看到這麼個稀罕物,看見的就是這把鎖,再也沒見別的。他把綢子扔給我,把鎖揣進了腰裏。”
“那天晚上,我翻來複去睡不著,聽到俺爹在那屋裏也咳嗽歎氣地一宿沒安生。快到天明,我把這些事聯起來,才明白他不是我的親爹,原來老人家怕我知道底細跟他變心呢!其實,從我記事就是俺爺倆心連心、命連命地過,要我變我也變不了啊!何況那姓崔的爹已經死了!我裝作不知道,從那以後倒是格外地對俺爹更親熱、更孝敬些,他看了我幾天,臉上的別扭勁又不見了,俺爺倆又像以前一樣風平浪靜地過日子。從那,我就立了誌願,不把我爹伺候入土,哪裏也不去,一步也不離他。”
隊長問:“那以後你再沒見過這把鎖嗎?”
“沒有,他藏得嚴嚴的不叫我見。可是去年,自衛戰爭打響後不久,有一天他鄭重其事地把這鎖拿出來了。對我說:‘你好好看看它。’我說:‘看過一回來,沒啥看頭。’他說:‘你看仔細吧。以後打起仗來,咱爺倆說不定有走散的一天。萬一走散了,你記住,我要托人找你,就叫他帶著這把鎖,見到這鎖如同見到了我。誰拿著這把鎖你就跟誰走,不是萬分牢靠的人我不會把鎖交給他。’當時我隨口答應著他,心想老人家年紀大了,竟說孩子話,哪會有這一天哩!沒想到這話今天應了。原來他是怕我不肯舍開他參加宣傳隊,使下的一計呢。”
隊長聽罷,安慰玉鳳說,她對老人關心負責是對的,不過齊大爺身強力壯,眼下離開不會影響他生活,日後他身體不行了,組織上會設法幫她盡到自己的義務。
玉鳳成了宣傳隊的正式隊員。宣傳隊多次幫她打聽齊大爺的消息,但因為燕子崖已成了敵後遊擊區,沒打聽到任何結果。
一九四七年,敵人對沂蒙山發動重點進攻後,正常的演出活動不再能進行,宣傳隊分成小組下到部隊去作戰勤工作。
孟良崮戰役的時候,我跟著隊長護送一批傷員從前線下來。戰鬥打得正緊,敵機封鎖著我們通往後方的山路,我們帶著三副擔架,走幾步一隱蔽,前進的速度很慢,直到天黑透,才來到沂河渡口,用電筒照著一看,那座用木樁和秫秸臨時搭成的橋已被敵機炸斷了。三副擔架上都抬著傷員,不允許有任何冒險的行動,隊長命令在河邊停下來,大家商議個妥善辦法。
有人提議往下遊繞二十裏地,從開闊處蹚過去;有人提議到村裏找人幫著把炸斷的橋修補上,說這樣比繞行二十裏也不費時間;也有人主張先派個會水的蹚水探探路,也許能找到一條水淺的路線。正在爭執不下,聽到河水的流動聲有了點異樣,隊長說:“別吱聲,好像有人蹚水過河來了。”
大家聽了聽,確像是蹚水聲,隊長打起電棒朝河裏照去,就聽有人喊道:“關上,關上,把我眼都晃花了,我咋走法?”隊長立刻關上了電棒,在這一瞬間,大家看到一個軍人用手擋著眼正在水中跋涉,那水沒著他的膝蓋。幾個擔架員就跑向河邊,大聲地問:“喂,擔架能過去不?”
沒有回答。隻聽到嘩啦嘩啦蹚水的聲音。隊長招呼我一聲,我們也趕到了河邊上,這時那人已上岸了,正被圍著他的擔架員們追問著:“你倒是說話呀,擔架能過不?”
“也能也不能!”
“這是咋說?”
“有人帶路找淺處走就能,沒人帶路瞎闖就不能!有勁兒把擔架扛在肩上走就能,還掛著拌帶用手抬著就不能!”
那人一邊說一邊撲拉身上的水,聽得出,他冷得牙齒在打戰。
擔架員們議論說:“把擔架扛上肩這好辦,三副擔架的人集中一起,扛過去一副再扛一副就是了。可深更半夜上哪兒找認識路的人去?”
那人說:“隻要你們能扛起擔架,帶路的人不愁。”
人們說:“哪裏有?”
那人說:“我不就是一個?”
人們問:“你才蹚過來呀!”
那人說:“這才記得準啊!”
人們問:“不影響你的工作嗎?”
那人說:“回頭我快跑幾步就是了,凍成這樣不跑也暖和不過來呀!”
問題就這麼決定了:擔架員集中起來扛起一副擔架,由那人領著過河,隊長和我在這岸照看這兩副擔架,等第一副抬過去後,人們能找著路了,就請那位同誌照看著河那邊的擔架,大家過來再扛這兩副。接著,人們脫了衣服扛起擔架,就隨那人下河了。
三副擔架,往返用了有一個多小時。抬最後一副時,我才和隊長隨著過河。河水又急、又冷,腳下的石頭堅硬、溜滑,水深的地方漫過胸口,不互相拉緊了,想站穩很不容易。到這時我才體會到,那位同誌一個人能摸黑蹚過河去,得很有點毅力。而蹚過去後又自願地領著我們蹚回來,隨後自己還要蹚第三次,沒有高度的革命責任感是辦不到的。
我們靠近對岸,那個軍人已經迎麵走了過來,大聲問道:“全過來了嗎?那邊還有沒有?”
我們說:“全過來了。”
“那我就走我的了!”說著他下了水,一搖一晃地衝著我們走來,大家七嘴八舌地向他道謝。
“瞎扯瞎扯,八路軍對八路軍還用這一套。”
可是隊長還是奔了過去,打開電筒照著,握起他的手說:“不,同誌,你幫助我們完成了任務,哪能連聲謝謝也不說!”
“咦,你是……”那人不由分說,搶過電筒,照到隊長臉上,大聲說:“你不是宣傳隊長嗎?”
“是啊,你是……”
“我就是我嘛!”他舉起電筒,照亮了自己的臉,我們看了一陣,意外地發現軍帽底下竟然是一臉胡子的齊大爺。
隊長問:“大爺,你這是……”
“都當了兵了,還叫啥大爺!我跟你們那天,出來就沒回去,離開你們,我找到了個衛生隊,先是隨著衛生隊的民工抬擔架,隨後幫著夥房做飯,等他們的民工換防了我還沒走,他們才知道我單挑一個,不是民工隊的。他們叫我回家,我說家叫中央軍占了,沒地方回。我拿出區裏發的宣傳員獎章,他們這才留下我,批準我參軍。”
“你怎麼不給玉鳳來封信?”
“我沒參軍前不能寫,怕她知道我還是個老百姓,又找來照顧我。現在就帶個口信吧,我是有組織的人,不用她掛念,叫她安心革命就是了。”
“就這幾句話?”
“還有,不過告訴你就得了,用不著跟她說,我被偽滿洲國抓去當勞工時,在勞工隊認識個姓潘的老頭,俺倆在窩棚裏頭挨著頭睡,後來這老潘給折磨的得了重病,臨死他托付我一件事,說是他的朋友有個孩子在沈陽,在一個老太太家養著。孩子她媽原來和老太太住同院,因為抗日被日本憲兵抓去槍斃了,老太太把孩子收了下來。孩子他爹在濟南當教員,離不開身,托老潘趁上東北出差的機會把孩子帶回來,可老潘辦完公事沒等去接孩子就叫鬼子抓了勞工。老潘說:‘人家在為中國人民拚命流血,我連這件事都沒辦成,死也閉不上眼。你年輕,要能活著逃出勞工隊,看在共患難的分上,無論如何幫我了卻這份心願。’那年冬天我們奪了看守兵的槍,殺出條血路,逃出了勞工營,我拿著老潘給我的信物,找到了那孩子。可等我帶著孩子奔到濟南,才知道她親爹也革命人,為國犧牲了。這樣,我這個一輩子沒成家的人,從此就有了個家。也才嚐到有個親人的滋味。本打算今生今世爺倆就相幫著活下去,可是你們來了,我犯了猶豫,她是共產黨的後代,我怎能鬧私心把她永遠拘在自己的小門小戶裏,昧為己有呢?從上回你們借她的事,我看出來,善說善勸她不會舍了我走,就想了那麼個主意。我難過是難過,其實這麼一來,把我的手腳也放開了。我年輕時,練拳好武,見不平就打,從不肯吃一口窩囊氣,趕上不順心,打一仗就跑,所以一直沒成過家。自從有了她,我什麼氣都得忍,把我這性子都磨沒了,她一離開我,我可又有了膽氣,國民黨進山,地主反攻倒算這口氣我不能忍,還是參加八路軍為全國人民打個大抱不平吧……”
老人說著笑了。岸上有人喊話,隊長才發現別人都上了岸,我們還站在水裏。
“唉,咱們都瘋魔了!”隊長笑著說:“快!到岸上去說。”
“不行,我耽誤的功夫不少了,還有任務呢!”齊大爺說完,學著當兵的習慣招招手,往河裏走去,又回頭喊道:“不必對玉鳳念叨這些,免得孩子知道了傷心。就說我挺想她,以後有機會就去看她。”說完就向河深處走了去。
我向隊長說:“告訴他,玉鳳都知道了。”
隊長用手捅了一下,小聲說:“不必了,說不定那麼一來他反倒會傷心呢!”他又用電筒照著齊大爺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河水聲裏。
此後,我沒再見過齊大爺,並且不久我調出宣傳隊,和玉鳳同誌也分開了。
我問最近去過燕子崖的同誌,可曾聽見齊氏父女的消息,他說沒有,年輕人都不知道村上有過這麼一家人;年老的人說那爺倆在同一天消失後,誰也沒再見過他們。玉鳳今年該有四十六七歲,老人要還在,怕是八十出頭了。她也許爺倆早團聚一起了吧。
一九七九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