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幹得很好呀!”
“她不是當宣傳員的材料?”
“很有天才、百裏挑一呢!”
“那為什麼不留下她?”
隊長看看指導員,指導員說:“你老就一個女兒,按規定不能吸收她參軍哪!”
“唉,這是個啥規定哪?”老漢搖頭說,“我硬硬朗朗,用不著服侍。她跟我呆一塊能有啥出息呢?我就這一個孩子,看著她有個著落,這輩子我就沒掛心事了。怎麼你們不跟我商量一下呢?”
因為曾經答應過玉鳳,不把和她談話的內容告訴她爹,所以隊長隻好安慰他說,現在隊伍已經開拔了,再改變也來不及,下次再走到這裏時,再和他老人家商量此事。
“一定你們跟她談過,這妮子不願意。”老人說,“你們瞞著我也知道。”
隊長和指導員隻是笑,不表示肯定與否定。老漢搖搖頭,歎口氣,連告別的話也沒說就朝燕子崖走去了。
宣傳隊隨著軍部開到臨沂城,在那裏住了下來,一住就是半年多。秋天解放戰爭打響了,我們在魯南平原打了幾仗,過了陽曆年,又轉身往北開,一夜之間回到了沂蒙山區。
這一夜,又下著好大的雪。天明之前,走到一個岔路口,通信員送來了宿營的通知,宣傳隊的駐地又是燕子崖。
當我們往山上爬的時候,天已大亮了,遠遠地聽到了村子裏打鍾的聲音。鍾聲很近,可是爬山要爬半天,等我走到村頭,那裏由村長帶頭已經又聚集了一大夥人。老鄉們一認出是宣傳隊,就連呼帶喊地圍上來跟這個拉手,跟那個拍肩膀。村長就在喧鬧聲中大聲宣布:“得了,房子也不用再分派了,原來誰住哪還上那裏去。”
隊部的幾個人跟著齊大爺又到了那間西屋,仍然是屋裏點著燈,地上鋪了草,閃著火亮的灶上,沿著鍋蓋突突地冒熱氣。
齊大爺招呼大家坐下的同時,他自己也坐了下來。叭噠著煙袋問我們這一年來在魯南作戰的情形,我們給他講了消滅國民黨二十六師、預三旅的戰鬥經過。他聽得又是拍大腿又是笑,一個勁地說:“奶奶,這才叫痛快!奶奶,這才叫出氣!”隨後他又問我們,這戰局將會怎樣發展?敵人會不會很快就進到山裏來?隊長說,仗打到最後,當然是我們徹底勝利,不過眼前怕要經曆一個艱苦階段。敵人何時進山,咱摸不準,來怕是一定要來的。
齊大爺沉思著點點頭。
我們問為什麼不見玉鳳?他說,玉鳳參加了戰勤班,上區裏受訓、學習護理傷員去了。說是今天結業,但不知為什麼沒回來。
第二天拂曉,部隊集合出發。齊大爺穿得整整齊齊,背著一個小包袱也來了。原來村裏派他作我們的向導。隊長問:“帶個十裏八裏路就回來,您還背個包袱幹啥?”他說:“自從打仗以來,我這個小包上哪兒去都不離身,誰知情況有啥變化?萬一出了事回不來,我省得抓瞎。”
他領著我們爬過兩架大山,到了打尖的地點,隊長就請他回去了。臨走前,他從懷裏掏出個用線縫著的手巾包說:“這是帶給玉鳳的,我以為路上能迎著她,誰知沒碰上。我估計你們再往前走能碰上她,交給你們帶給她吧。”
隊長說:“她馬上就回來了,還帶這幹什麼?”
老漢說:“當爹的,就是這麼個心意。碰不上也不要緊。她們訓練班住在虎頭崖,你們是必得經過的,到了那你打聽一下交給她也行。到現在沒回來,興許訓練班延期了。”
隊長接過了包,放在自己的皮挎包內。
隊伍繼續行軍,始終也沒碰上玉鳳。下午路過虎頭崖,大隊在村外休息,隊長進村打聽一下,都說這村從來沒辦過任何訓練班。而且和燕子崖也不屬於一個縣份。隊長這才覺得自己做了件冒失事,把個無法轉交的包接在了手,隻得打進背包背著它!
陰曆年前,隊伍開到了萊蕪附近。有一天半夜,走到一座高山腳下。向導說,爬到這山頂上,晴天能看到遠處的火車了。臨上山前,隊長下令休息一刻鍾,會抽煙的抽袋煙,不抽煙的嚼口幹糧緩緩勁。準備一氣翻過這座山去,以防天亮後還在山上行動,被敵機發現了目標,暴露了行動方向。
在休息時,就聽到遠處有人喊什麼。因為前前後後都有部隊在行進,誰也沒注意聽。休息完畢,背上背包要繼續前進了,一個騎兵飛跑上來氣哼哼地說:“你們宣傳隊都是聾子、瞎子呀?這麼喊你們也聽不見,丟了人也瞧不著?”
大家問:“誰丟了人,丟了什麼人?”
“你們的隊員!一個二道毛子,掉隊掉到俺們連!你們是等一下還是派人去接。”
隊長趕緊叫各班清點人數,查的結果一個也不少。就說;“你不調查研究瞎放什麼炮?我們沒有人掉隊,你找錯地方了!”
正在這麼說著,後邊一個脆生生的嗓子喊了起來:“隊長,等等我!”隨著,一個穿軍裝,剪短發的身影就在月光下走過來。大家還在奇怪,那人雙腳立正,敬個禮說:“我是齊玉鳳!”
已經站成一列的隊伍頓時亂了,大家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亂喊,特別是女同誌,哭的,笑的,尖著嗓子喊的,什麼樣的都有。隊長搖著手說:“紀律,紀律,這是夜行軍哪,我說同誌們……”
騎兵氣呼呼地一邊嘟囔著一邊勒轉馬頭走了,他大概狠罵兩句這群自由兵,可誰也沒顧上聽,聽見的也沒工夫去跟他拌嘴。
隊伍肅靜下來了,一邊往山上走,玉鳳一邊問:“我爹呢?”
“你爹?”隊長奇怪地說,“你爹在家裏,怎麼到這兒來找他?”
“他沒跟你們來?”玉鳳站住了腳,把眼睜得老大。
身邊的人都說:“沒有啊!他那天送我們到了打尖站就回了!”
“這才叫怪事!”玉鳳說:“你們開走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大門鎖著。我問鄰居,都說我爹給宣傳隊當向導走了,留下話叫我馬上趕了來!連個路線都沒有,我上哪兒趕?我見到咱們隊伍就打聽,直趕了這些天!開頭我說我是你們的房東,人家都勸我回去,有時為了保密還不告訴我真話。後來我多了個主意,把帶的這套軍裝換上了,就說我是宣傳隊掉隊的!唉,這才靈驗,也沒人勸我回去了,也沒人對我保密了,碰上哪個隊伍哪個隊伍管飯。碰巧剛才遇上騎兵連,他們說才見你們走過去!真怪,我爹怎麼會沒來呢?”
盡管她爹沒來,可也不能叫她回去了。路遠不說,幾天來戰局發展很快,燕子崖已成了敵人盤踞的地方。
隊長叫她隨隊行動,她說:“除去跟著你們,我也沒地方去。不過我還是不參軍,算借用也行,算民夫也行,我在隊上決不吃閑飯。有一天找到我爹了,希望你們還放我回去。”
到宿營地後,玉鳳仍回到以前所在的班裏去住。隊長打背包時看見了手巾包,拿去找到玉鳳說:“給你,這是你爹托我帶給你的,他還說我們能碰見你呢。他要是跟我們行動,還用托我呀,可見鄰居傳話傳錯了。”
玉鳳用牙咬斷縫著的線,打開手巾包,裏邊又是一個布包,打開布包,這才露出一隻銀晃晃的小孩戴的鎖來。大家“咦”地一聲都圍上去看稀罕,原來那鎖上鐫得有字:“崔玉鳳”。背後一個小簧,用手一撳,可以打開,裏麵有一張小照片,是一個吃奶娃娃的頭像。
這東西在山村裏,實在太豪華了,出自一個窮老漢的手,人們更覺稀罕。大家不約而同地把疑問用眼睛提向玉鳳,隻見玉鳳卻渾身抖成一團,淚珠兒不斷線兒地往下滾,早已哽咽得不成聲。隊長使個眼色,讓大家散開,撫著玉鳳肩膀問:“孩子,有什麼話你說出來,別光哭啊!”玉鳳把頭紮在隊長懷裏,索興哭出了聲,一字一噎地說:“我參軍,我參軍。”
隊長仔細看看那張娃娃照片,依稀認出是玉鳳的模樣。齊大爺闖過關東,攢錢為心愛的獨生女打個銀鎖並不出奇,但明明鎖上鐫著玉鳳姓崔不姓齊,這可非問明白不可。
等到玉鳳收了眼淚,隊長把她領到隊部,輕聲問她:“玉鳳,到底這是怎麼回事,你跟我說說,參軍頭一條總得把出身曆史說清楚呀?”
玉鳳說,她小時候住在沈陽,跟個姓陳的姥姥生活。那個姥姥給人家洗衣服,有個大舅拉洋車。人家都有爹媽,她沒有爹媽,玉鳳很奇怪,問那姥姥。姥姥說:“你爹出門混事去了,等他混闊了就回來接你。”玉鳳問:“我爹什麼樣兒?”姥姥說:“我也說不清。可我知道你爹來的時候拿著一把銀鎖,鎖上刻著你的名字,鎖裏藏著你的像片。玉鳳你記著,將來要是沒有姥姥了,你要跟舅舅過,誰領你也別去,多咱見到有人拿著那把鎖,你再跟著走。”這話說過有半年時間,果然就來了個中年人自稱姓齊,說是玉風的爹,他一點也不闊,破衣爛衫,滿臉胡茬,可是他手裏拿著這把鎖。姥姥把玉鳳的衣裳打點了一個小包,交來人拿著,他把玉鳳背在身上就出門了。玉鳳問爹爹:“咱家在哪裏?”他說:“在關裏。”又問:“關裏在哪兒?”他說:“很遠很遠的地方。”
他們沿著火車道走。天明趕路,夜晚投宿。有時碰上個大村子,齊大爺就住下來找點短工活兒幹。趕上集市廟會,齊大爺擺開場子練把式,收幾個錢,給玉鳳買個肉包子,油果子,自己則啃個棒子餅子就一小把蔥。攢下錢來給玉鳳做了件新衣服,自己也買件半舊的夾襖;也有既碰不上廟會又找不著短工活的日子,那時齊大爺就背著玉鳳伸手乞討,說是闖關東落了魄,女人死了,帶孩子回關裏家的。好在一路上走的是農村,斷不了關裏來的鄉親,誰遇見這一老一小,都給個餅子窩頭,總算沒碰上太大的難為。
走了個把月,到了河北地帶。這時正是初秋季節,一陣西風過去,落下雨來,父女倆正走在半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爹爹雖說盡量敞開懷包住玉鳳,到底爺兒兩個還是全澆透了。當晚投宿到一個鎮上小店裏,玉鳳就一個勁咳嗽,到半夜就燒得像火炭似的。齊大爺一夜照看沒合眼,第二天早上一看孩子燒得迷迷糊糊,再趕路是不行了,就央告店東幫他看著孩子,他出去找大夫。半晌午大夫接來了,連著吃了幾付藥,玉鳳才治好,可爺兩個再想走也走不成了,因為當初請醫時齊大爺就和人說好是要當一年長工還藥錢的。
他們在這地方整整住了一年多,清還了帳目,這才又動身往南走。因為結算下來多少還餘幾個錢,他們坐了一段火車,春末時分趕到了濟南,在濟南城,齊大爺打聽著地址找到一個中學堂,說是要找位姓崔的先生。當時門房前恰好站著一個穿西服戴禮帽的人,一聽說找姓崔的,就上下打量這父女倆,問:“你們是哪兒來的?”齊大爺說:“從關東!”那人問:“你是他什麼人?”齊大爺說:“鄉親。”那人把手一甩說:“走,走,這兒沒姓崔的!”齊大爺說:“沒姓崔的你問我個底朝上幹什麼?我是你耍笑著玩的?”那人說:“在這兒問還便宜了你,換個地方就不是這麼個問法了。”齊大爺還要爭執,一旁看門的老頭使勁地搖起鈴來,同時還連推帶勸地對那戴禮帽地說:“主任,您跟他個鄉下人生氣太失身份了,到點了,朝會上還等您訓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