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院的故事(3 / 3)

他說:“退休沒事,弄點小玩意解悶。”

“您這屋收拾得好整潔!”

“我就一人,沒孩子糟蹋,我聽你們在那屋談得很熱烈,八成那女工又要你們多分房給她吧!”

我說:“可不是嗎?”

老頭說:“別聽她的。別看她屋裏放了四個人床位,其實就兩入住,她兒子在別處還有一套子,她是張口三分利,你們分她兩間一套她準搬,拆房的事別因為她耽誤了。我這輩子沒別的要求了,就等著往樓房裏搬家。”

我奇怪地問:“您一口人在這兒住兩間滿舒服,怎麼還想搬樓房?”

他說:“我不多要,比這房麵積小點也可以,可一定要住樓。”

“為什麼?”

“住四合院做飯取暖得買煤、生爐子!我這麼大年紀了,搬煤搬到何時為止呢?用水也是個事兒呀,全院十幾戶就一個水龍頭,天天打水要排隊。還沒廁所隻能用街上的公廁,我又有個五更瀉的毛病,弄不好就髒了褲子。樓房有煤氣、有暖氣,各家有自己的衛生間,那多方便!我老了,也該享受點現代化呀……”

他還沒說完,從外邊闖進來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氣哼哼地問道:“哪個是調查組的同誌?”我答應了一聲,說:“我是,可我們是調查四合院建築藝術的,不管分房。”

“管不管落實政策?文化大革命搶占了我姥姥的房子,為什麼還不騰出來?”

“二妞,二妞你出來!”隨著喊聲一位鬢發花白的老婦人走了進來,伸手就去拉那姑娘說:“人家談正事,你別搗亂快出來。”

這聲音很熟,不由得對她注目而視,恰好她也回頭看見了我,一下子我們互相都認出來了,同聲說:“我當是誰呢,原來是你!”

這是原來房東家包老太太的女兒玉茗,那時她不過四十多歲,如今成了老婦人。我問她:“你還在這院住哪?”她說:“文化大革命搬出去幾天,老太太死去了。去年落實政策,我們又搬了回來。”

“占了我們七間房,就還給我們一間小耳房。”姑娘憤憤地說:“這叫什麼落實政策?”

“胡說!”玉茗繼續道:“政府已經把產權交還給我們了,住戶一時找不到房子搬不出,這也沒辦法,大家都困難,將就點吧,您怎麼不當記者,發起房產來了?”

我就告訴她,我是陪工程師來調查四合院的建築藝術的,並不發拆遷分房。

正說到這兒,外邊人聲嘈雜起來,老頭聽了聽,就出屋去看熱鬧。姑娘也跟著出去了。玉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從衣袋中掏出一封信來說:“這是我昨天給報社寫的一封讀者來信,正猶疑要不要寄,您來了,交給您吧。”

我接過信,摸著很厚,問道:“談什麼的?也是要求落實政策?”

她說:“不,雖說房子叫大家住著,產權已經還我了。擠點我也認可,住在四合院裏心中就踏實,我就覺著我還住在北京,我還是北京人,再好的樓房,再現代化的設施,我也住不安寧。我就是一個要求,別拆,別拆。我擠著點,忍了,大夥在院裏搭小棚、蓋小房,弄得像天橋的破爛市,看不見天看不見地,我也忍忍,可就別拆它。北京沒了個四合院了,沒了四合院還算北京嗎?得,我不耽誤您工夫,就請您把我的要求提上去。”說完,她很禮貌地點點頭,走了出去,這時外邊的聲音已經滾水開鍋似的了。隻見垂花門內,各種材料,各種樣式的小廚房把院子塞滿,在這些小棚之間,站著男女老少各色人,帶著高興的、苦惱的、憤慨的、請求的表情,七嘴八舌爭著說話。柳蘭和司機站在人群中,不斷地點頭、擺手。嘈雜聲中聽出人們說的都是關於房子的事。正在亂得不可開交,從大門外闖進來幾個西裝筆挺,皮鞋錚明的人物,其中一個高個兒大聲喊道:“柳蘭同誌,柳蘭在哪裏?”

這聲音很熟,仔細辨認一下,竟是當年監督我們勞動改造過的侯主任,我不由得渾身皮肉有點發緊。這時柳蘭也從垂花門裏掙脫出來了。她像我一樣,一見侯主任兩腿不由得打個哆嗦站住。侯主任眼快,立刻人到聲到,喊叫著伸過手去:“哎呀,老戰友了,從昨天聽說你們要來我就在盼呀,怎麼來了連個招呼都不跟我打?”

柳蘭臉紅著說:“侯,侯主任,我不知道你在這兒。”

“侯先生現在是我們大酒店的經理。”侯主任身後跟隨來的一個人搶上來說:“侯經理打昨天就吩咐下來要歡迎你們幾位到酒店去坐一坐,今天一聽說你們到了,立刻放下工作,帶我們來迎接,現在就請移步吧!”

他們像綁架一樣,一人拉住我們一個人的胳膊,不由分說,硬給拉出門樓,進了大酒店,來到一間會議廳。廳裏桌上已備好了煙、茶、水果、鮮花,並且沙發上已有四、五個人在坐著恭候,一見我們進來,就像屁股下也裝了彈簧,一個個全蹦起來了。侯主任為我們一個個介紹:張主任、李部長……總之全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大家落座之後,侯主任正式發表了個歡迎詞,除了回憶他和我們在“史無前例”的日子裏“共患難”的友誼,還頌揚了柳蘭在四合院研究方麵的成就,並說我在報社工作中是個權威人士。最後說“我們擴展酒店業務,有了他們兩位幫忙,是萬無一失了。”大家就鼓起掌歡迎我們講話。我叫柳蘭講,柳蘭叫我講,我們正互相推脫,侯主任說道:“不必客氣,咱們開門見山,你們要什麼條件吧!要勞務費?要住房?要酒店永久性的給以優待,盡可以說。”

我說:“這是從何說起……”

“二位,二位,當著真人不能玩假招子呀。你是記者,柳蘭是四合院專家,今天專門來看一〇三號的四合院,你們要幹什麼?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蚤子明擺著嗎。咱們是老戰友呀!”

張主任就答上了茬,衝柳蘭和我點點頭:“二位,我們酒店改革能不能成功,我們承包人會不會破產,北京市的稅收能不能增加,關鍵可全在你們手上攥著了。我們酒店不再增加五百套房間就掙不夠成本,我們就要破產!要增加房間哪兒找地方去呢?就隻有拆這個四合院!你們今天調查完,明天在報上發表篇文章,說這四合院多麼好,多麼美,多麼有藝術價值,市政府就許把它定成文物保護單位,誰也別想再拆它了。我們費了多少勁,花了多少錢,才使規劃局答應把這房子劃給我們。我們弄個文物保護單位來幹什麼?沒事找事呀?”

李部長就又接口說:“我們要買來這個院子拆掉,也不光是為我們酒店。我們是同情那個院子的住戶。我們把它買來,立刻另外找地方蓋樓房把住戶搬遷去,每家都比原來居住麵積有所擴大,房東也就借此收到房價,既解決了住房困難,又落實了政策。我們不能不關心群眾疾苦啊……”

話題就像一隻球,在侯經理、張主任、李部長之間傳來遞去,弄到最後,歸為一條:如果柳蘭和我調查的結果是這個四合院值得保留,就會對國家、民族、酒店、住戶、先祖、後輩犯下不可饒恕的罪過。恰好這時,侍應生來請大家去用餐了,從會議室到餐廳,柳蘭就真的像個罪犯一樣低著頭,一語不發。坐到餐桌前,她也仍然毫無生氣,但侯主任並不因此慍怒。笑嘻嘻地敬酒布菜。

直到終席,又送給我們每人一個公文包“作紀念”,這才放我們出門。我們像逃跑一樣地鑽進吉普車。車子發動了,三個人不由得歎了口氣。

司機問柳蘭:“你覺得這個四合院怎麼樣?”

柳蘭說:“我連它什麼樣也沒看見,隻看了個門樓。”

司機說:“我是問它的命運怎樣,能保住嗎?”

柳蘭沉了半天,狠狠地說:“真見鬼,祖宗留下來的藝術遺產,現代的人們好像跟它有仇,不拆光了心不安,就沒有一個人出來要求保護它,我真想掉眼淚。”

我說:“先別悲觀,有見識的人總會有的,你看看這封信。”

我把玉茗的信交給她。她看了一眼,放進了衣袋裏。

八七·十二·十七香港灣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