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夥問:“你這知識分子也信左青龍右白虎這一套?”
柳蘭說:“北京季候風春夏是東南風,廁所有味自然散播到院子裏,夏天人們又開門開窗,能不滿院臭嗎?古人修四合院是按八後天八卦的方位修的。北邊是立武位,一定墊高,南方朱雀東方青龍,應是水道流通處。先人把廁所壓在西南角,說是鎮住白虎星,因為西南是王鬼……”說著說著眼也自己一驚,呆住了,停了一下說:“原諒我放毒,我認錯……”
劉師傅說:“咱說好,誰要把柳蘭的話打小報告我日他祖宗,她是為解決問題才說。柳蘭你說怎麼辦吧!”
柳蘭說:“沒別的辦法,把廁所搬回西南角去!春夏東南風,有味往西北散,冬天西北風,有味往南散,院子不會有味。而且那裏必定有下水道,也不會再有不泄水的毛病,也不會有味了。”
眾人一致叫絕。可劉師傅說:“這個廁所,是那位頭頭出主意搬到東邊來的,這一來不丟了他的麵子。他能幹嗎?”
柳蘭說:“那我就沒辦法了,連這個主意你也千萬別說我出的。”
才歡騰起來的工人們,又蔫了。孫平眼珠一轉說:“走走,吃飯去。船到江心自然直,沒有活人叫尿憋死的!”
第二天是星期天,大家休息了。第三天上了班,大家正要開會,侯主任突然急如星火地跑了來說:“行了,別開會了。首長下了命令,叫立刻把東邊的廁所拆了,蓋到西邊去!”
大家一聽,都莫名其妙,怎麼造反派大人忽然主動要搬廁所了呢?
人們拿著工具去四合院拆廁所,叫我倆給他們推磚推灰,推到門口就卸下,不許我們進院子,為的保護首長安全。路上正碰上一群造反派往胡同裏看大字報,那是張才貼上不久又被撕毀的大字報,標題是:鍾於江的反革命罪行必須清算;下邊寫道:“日從東方出,日出東方紅,這是人人都知道的真理,東風壓倒西風,這是不以人們意誌為轉移的鐵的規律!可是鍾於江狗膽包天,竟敢故意把廁所由東邊搬到西邊?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對這樣的反革命罪行是可忍孰不可忍……”
下邊赫然寫著作者的名字“全無敵。”
柳蘭小聲說:“這個字體很熟,我見過!”
我也覺得熟,正想猜測一下,忽然孫平提著一桶灰走過來,衝我們厲聲喊道:“臭老九,幹活去,造反派們展開路線鬥爭,有你們什麼事?滾!”
二
文化大革命過去以後,我和柳蘭被落實政策,重操舊業,有時開知識分子座談會之類常常碰到,我才發現,她不僅很愛說話,而且很會說話。隻是她說話總不離開一個中心題目:“要保護和搶救四合院”!去年又碰見時,她就對我說:“我要對現有的北京四合院做一次調查,看看還剩下多少?破壞到了什麼程度!你知道哪裏有保存較好的四合院,可以給我提供點線索。”
我告訴她一處四合院的地址,是我五十年代住過的。在西樓大街,這是某位王爺的“小府”。“小府”者,王爺側福音的府第也。不像正式王府那麼氣勢軒昂,帶有太多的衙門氣。小巧玲瓏、精致素雅,垂花門外種著幾樹碧桃,垂花門內一樣的妙手遊廊,庭中兩樹西府海棠。到春天開得如霞如煙!三間正房,東西廂房全出廈,兩邊耳房前還種了翠竹巴蕉,幾間後照房已切出去賣掉,從耳房那裏削斷了,我租的是垂花門外三間倒座房。這裏原是外客廳。雖然不見陽光,可很敞亮。瓷磚地,四白到底的牆,窗隔紙仍然糊紙,可中間一塊大方玻璃。主人家姓包,是位六十開外的老太太。和她同住的是她女兒叫玉茗,也有近四十歲了,還有一個外孫和一個外孫女。雖然多年不知主人有無變化,但我想這四合院是不會消失的。
柳蘭聽後,同意去調查,她說要辦個手續。一個學術單位或是學校是無法進行調查的。如果住的是一位高級幹部、警衛人員決不許你進門。理由是“保護首長安全”。如果是普通老百姓,人們會討厭你幹擾了他們的生活,對你拒之千裏。最好的辦法是找房產管理局。開一個證明信,證明她是房產局派來調查住房安全情況的,這樣才暢行無阻。她是這個局的顧問之一,辦來並不困難。
過了一個星期,她打電話來,說是一切辦妥,房管局負責人很支持她的研究計劃,特別和那裏的街道委員會打了招呼,要他們多加協助。
第二天柳蘭就乘著一部吉普車來接我了。我說:“你好大派頭!”她說:“不,這位司機是業餘攝影師,兼為學院拍些資料照片,所以他開車一起來了。”
騎自行車騎慣。屁股底下一冒煙,馬上那自我感覺就有點暈暈乎,似乎自己的身價也隨著座下交通工具的升格而漲價。吉普車開到西樓大街,戛然而止,司機問我,“還往哪裏走?”我往窗外一看,不禁暗自叫苦,十幾年沒來,叫我上哪兒找這個小府去呢?迎麵而立的是個二十來層高的“西樓大酒店”,米黃色花崗岩牆壁鑲著深茶玻璃,門外水池花場,頗為壯觀。而距酒店大廈不過一箭之地,卻又是一間矮得比吉普車差不了二尺的小木棚,木棚上用五顏六色畫了許多眼睛,招牌則是“港妹發屋”。小府哪裏去了呢?我正衝著街景發怔,從身後轉過一位四十來歲的女士,按北京的新習慣,應稱“女師傅”。“女師傅”衝我點點頭問到:“你們是房管局調查組的吧?”
“嗯?”柳蘭在一旁插嘴說“是房管局的。可不是調查組。”
“找一〇三號四合院對不對?我正等你們呢,隨我來吧!打昨天我就聽說你們要來了。房管局來電話的時候我正在街道委員會……”
這位女師傅口不停腿不停,一直把我們領到酒樓兩側,發屋背後,轉過一道廣告牌,一〇三號縮在廣告牌後邊,顯得又矮又舊,灰鼻子灰眼。幸虧簷下有磚雕,那上邊“桃園三結義”劉關張三位仍堅守崗位沒動地方,不然我真不相信這就當年我住過的那棟小府。
走進門樓,看到原本是側座房東山牆的地方開了扇小門,女師傅伸手一讓說:“請屋裏坐。”我們聽命令而入。屋裏很黑,乍進去看不清,女師傅最後進門,隨手就拉開了燈。我們發現上了當——這是我當年住的三間房中最小的一間,如今砌了道牆與那兩間分離了。總共有八九平方米,卻放了兩個雙層床,一條桌子,四個箱子,兩隻椅子,水缸、碗櫥、櫃。我們別說坐,連站也站不下。
“您不是調查嗎?看看吧!”女師傅指一下四周說,“我五口人,到晚上除去上下層床上睡滿,還要搭個地鋪。拆遷以後,我們家不增加居住麵積行嗎?你們來一回調查組換一回人,沒有一個說句痛快話的。你們今天再不說句痛快話,就別走了。你們表個態,將來大樓蓋好分我幾間?”
“大樓?什麼大樓?”柳蘭滿臉的“莫名其妙”,“誰給您分房?”
“嘿,還給我裝傻充愣?”女師傅冷笑道,“你們是房管局派來的對不對?”
“對呀?”
“你們的目的是看看現在住的怎麼樣?拆遷以後分配多少間樓房對不對?”我告訴你,分配少了我可不搬。擠了半輩子,趕上拆四合院了還不給擴大,我等到多咱?
“您這可誤會了,我們不是……我們是……”
柳蘭越著急越解釋不清,我正要替她幫腔,忽然身後有人敲窗戶。回頭一看,一位六十開外的老頭正衝我招手:“來,來,我跟你談點事。”
我走到院中。這是位紅光滿麵,慈眉笑眼,衣冠不正,說話和氣的老頭。一見我就慢聲慢氣地說:“您來半天了,站累了吧?到我屋坐一會兒?”說完並不等我同意,拉著我的手就進了倒座房的中間門。這就是二十年前我住進的那間房。可他住得比我幹淨,收拾得整潔,窗台上種著花,牆壁上掛著畫,最引我新奇的是他的桌上、書架上,放滿了各色各樣的石雕,這些石雕都是在各種顏色的鵝卵石上,就其自然形狀,略加雕琢而形成的人像、動物和山景,有的加了顏色,有的保持本來麵目。
我問:“這是您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