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的3個月時間,維納的身心在桑威奇鎮得到了很好的恢複和調整。一天,康奈爾的好消息傳來,他獲得了獎學金資格。
維納日後回憶這次轉學經曆時,想到當時家中的經濟狀況,曾經這樣說:“我能理解,像我們這樣收入有限的家庭,在其他孩子的需要越來越迫切時,不可能允許我走上嚴重的歧途。”
不可否認,經濟上的實際情況是父親利奧決定兒子馬上改變研究方向的原因之一,但絕對不是主要方麵。否則,他父親為什麼馬上搬家——有自己住所不住,而去租房住呢?從另外角度說,兒子畢竟還要求學,這轉學難免不使家庭有經濟上的負擔。總的看,他想方設法排除一切不利因素,創造良好環境,去促進兒子學業的長進,用心是極其良苦的。父親當時對維納采取的“武斷”措施,兒子也深不理解,而且還盡其所能地對抗,其不良影響也是深遠的。但是,年老的維納回憶起父親時,卻十分客觀地承認,在自己成長的過程中,父親的密切關注和鼎力支持是特別重要的。人往往都這樣:對於那些有利的積極因素,常認為那是與生俱來的,沒有“他”也能達到的,那些不利的方麵,則近於完全地記在他人賬上。仿佛沒有“他”的阻隔,自己的良性發展是沒有止境的。
1910年夏末,15歲的維納在父親的陪同下離開家鄉,到康奈爾大學去過新的生活。桑威奇鎮的修養,給了他麵向生活的勇氣。而且,他朝思暮想的“獨立”生活就要到來了,雖然內心中有一種無依無靠的失落感,但是,他還是從心裏願意到陌生的環境中“冒險”,他已經漸漸地意識到自己在社交和獨立生活方麵的缺陷,所以特別想增強這方麵的能力。
父親總是不放心,他既希望兒子能獨立地生活和思想,又不相信他自己能做得更好,往往希望歸希望,具體的事情上還是給兒子安排妥當才放心。康奈爾大學之行,他不但陪兒子前去,一路千叮嚀萬囑咐,還把兒子托付了那位老朋友蒂利教授。他還和這位教授一起,為維納製訂了一套詳細的學習計劃,以便讓兒子依此行事,以免無人照顧。他還特意向老朋友攤牌:這孩子性格不穩定,情緒波動極大,在社交上很不成熟。生活上的事就交給你們了,還有一個重要的方麵也要由你們一家多費心思——盡可能解除這孩子思想中的各種煩惱,在思想上多給他指點迷津,讓維納常去你們家,以便及時發現新情況,解決新問題。
老友相見,談來話多,晚飯後他們仍然親密地交談著。忽然,蒂利教授引出一個話題:
“曾經聽別人說,你們維納家族有一位大名鼎鼎的先人,他叫邁莫尼迪斯,他十分了不起,是蘇丹·薩拉丁的大臣的私人醫生,埃及猶太人的首領,而且是一位偉大的哲學家。你的兒子又來學哲學,真是要發揚祖業了。”
維納一聽自己的祖先有個叫邁莫尼迪斯的偉人,他不太了解,但感覺挺新鮮有趣,從來沒聽父親提到過啊。怎麼,他是猶太人,自己的祖先是猶太人?不可能,絕不可能。
不料,父親竟嚴肅地承認,聽到過這個傳聞,接著躲躲閃閃的話語中分明表述著自己極有可能是這支猶太人的後裔。
小維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麼會呢?他完全不能相信。他清楚地記得,那年夏天祖母和表姐奧爾加去他們家時,表姐曾當著維納母親的麵兒告訴他,他們都是猶太人。而母親當時馬上就反對她的話,斷言這話和維納沒關係。維納記得特別清楚,他也深信母親的話,沒有任何疑慮。而且,父親從來沒談論過自己是猶太人啊?麵對人們之間對猶太人的反感,母親的態度也十分明朗,厭惡猶太人的狹隘自私和許多惡劣“本性”,父親也明明讚成母親的立場啊。怎麼,他們會欺騙他的兒子?他們竟然能欺騙他們自己?這不隻是欺騙啊,還有誣蔑和謾罵!
如果真是這樣,難道自己就是被眾人不屑一顧、嘲諷輕視的那個可怕種族中的一員?多麼可怕啊!以後自己可怎麼辦呢?
維納暫時穩定自己的辦法隻有一條:不相信!
新學期開始了,維納卻難以把心思聚在功課上,把自己的民族弄清楚才是最重要的。他求諸書籍,在百科全書中他較全麵地了解了邁莫尼迪斯,但以後的線索卻不甚分明。他又多次和蒂利交談,這位老教授把他聽到的傳聞,以及他掌握的“佐證”材料毫無保留地提供給他。維納還盡其所能地從別人那裏求得反證,而一切的一切,都證明他是猶太人的後裔。
斷定這一點,他的思想幾乎垮了下來:父母都不可相信,人世間的真誠根本不存在,自己的信仰、信心和一切良知此刻都化為烏有,外界的層層壓力和不公平……他甚至覺得,沒有勇氣生存下去,也沒有必要活下去,一個空殼活在世上,何其淒慘冷酷!
無意中他還發現,母親的姓氏卡恩(Kahn),實際上是科恩(Cohen)的同源異體字,而“科恩”是猶太族的傳統姓氏。難道這就是母親一家?
對這一切“心得”,他又必須藏在心裏,與同學們交往時,偶然有人提到“猶太人”的字眼時,他就盡量回避,實在避不開的他一邊在心裏為猶太人鳴不平,一邊還要在行動上和反對猶太人的人保持一致。維納那顆信仰真誠的心就這樣在人格的分裂中煎熬著。
本來想到康奈爾大學這個新環境中充分地發揮自己的潛能,而且在此前心緒已有好轉,誰會料到,父親和蒂利教授間的隨意談話,又把維納的心理空間攪得陰雲密布。他在痛苦之中消磨著時日,試圖破譯父母的心理。但是,憤恨和對立的心態讓他難以平靜下來。
隨著時事的發展,世界範圍內的排猶運動愈演愈烈,在這樣艱難的處境中,維納也不得不假裝自己是非猶太人,雖然這樣辦帶來內心的痛苦,卻也帶來很多好處。對自己的“無意識”行動的反省中,維納漸漸地理解了父母隱瞞身世和自我欺騙及騙人的用意,同時更體味到,他們隱瞞的良苦用心——不想讓兒子在別人歧視的目光中生活,想讓兒子過與常人平等的生活。
想到這裏,維納深感世人反猶的行動是不公平的。他開始努力從另一角度看待自己的出身。雖然可以這樣解脫一下,但是心靈的傷害是難以在短期內痊愈的,而現實的不公正又時時迎麵而來,讓他生活得益發艱難和複雜。
與哈佛那一年的生活相比,維納的苦惱更多地源於他自己的思想。因為自己的思想狀態不好,所以在對外交往上就盡力避免擾攘,少交朋友。學習哲學,畢竟不同於生物學那樣需要手腦配合,加之維納智力的出眾和早年的學習,所以,在學習上他不落人後,也就沒有誰輕視他。
在心境不佳的情況下,他仍然堅持盡最大的努力開闊視野,廣覽博學。除了學習哲學專業的必修課以外,他還選學了17世紀、18世紀的英國古典文學、複變函數理論等課程,在對新知識的學習過程中,平衡自己的思想,淡化憂愁情緒,他想要不借助外力的幫助,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現有的處境。
總的來看,維納在康奈爾的學習,與父親所希望的程度相差甚遠。轉眼一學年就要過去了,因為蒂利教授難於從維納處獲得什麼具體情況,所以,父親對兒子的狀況也就摸不太清楚。
正巧趕上一個短期假日,這之前,父親捎信來,希望兒子趁機回家住幾天。維納知道父親是什麼用意,他又實在不想欺騙父親。他早就在心中盤算好了:回家以後,把這一年來的實際情況如實地說出來,求得他的諒解。並向他保證,自己現在的狀況越來越好,以後的學習和生活各方麵都不必擔憂。
確實,在這學年將近結束的時候,維納反省了離家之後的這段“自由生活”,覺得自己沒能很好地把握住。他感到愧對父母的一片心意,沒能抓緊時間獲得更多的知識。他暗自設想,下一步一定要在深鑽專業課的前提下,更多地學習其他知識,盡快地豐富自己的學識。
想到這些,維納從心底感到自由和獨立的美好,他對未來充滿了信心。
他萬萬沒想到,父親聽了他的狀況彙報以後,雖然沒當場發作,卻表現出明顯的不滿。根本不再信任兒子的任何解說,甚至沒有耐心聽下去。維納預感到一定又要發生什麼事了。他又奇怪,幾天的短暫生活,父親沒把“心裏話”直接說給他。
果然,回到康奈爾不久,他接到父親簡短手書:“既然不能獲得下一年的獎學金,沒有辦法,我決定你下一年轉入哈佛哲學係。”
既在意料之中,又感到出乎意外。讀著父親這簡短的手書,仿佛感到父親就嚴肅地坐在自己身邊。維納心酸的淚水含在眼中,無從訴說,不敢反抗,怔怔地站著……
又一個黑色的夏天隨之到來。
1911年夏天,美國的經濟危機已經十分嚴重,通貨膨脹,工廠商店倒閉,人民生活日益困難。維納的父親作為一名大學教授,雖然沒直接麵臨著失業的危險,但是工資漲幅明顯滯後於物價的漲幅,相對之下,經濟狀況越來越不景氣。加上一家6口人,孩子們越來越大,經濟支出日多,生活水平逐漸下降。
這次,他們主要是出於經濟上的考慮,舉家搬到新罕布什爾州坎布裏奇郊區的一個農舍裏。那地方三麵環野,隻有一麵有座荒蕪的小山,景色平平,更沒有什麼吸引人的遺跡。甚至,在那周圍散步也難以使人心情舒暢。
回到家以後,維納才親身體會到父親支撐全家生活的艱難,心裏時時為自己不爭氣而慚愧和氣憤。在這樣的背景下,他也提不起精神讀書。就“自作主張”,想找點有報酬的活兒掙些錢,以便貼補家用。他在村莊周圍遊蕩著,因為大家的生活都不寬裕,加上這裏不發達,所以找工作的機會很少。這樣一來,在父親眼裏,他隻知道閑逛,什麼事也不知道考慮,有時候就很生氣。常找一些活兒讓維納做,維納的心思又實在難放在這些零活上,結果常常很糟,父親生氣,維納也是鬱鬱不樂。
不久,母親把家中的一個“重任”委托給他做。由於家庭的經濟狀況,家中已不再能雇保姆來幫助幹家務活兒了。這就需要人們都放下往日主人的架子,都來承擔一部分任務。父母都認為,把小兒子弗裏茨交給維納,讓他幫助弟弟“學習”很合適。
這時,弗裏茨還不滿5歲。維納的父親常自信自己在大兒子身上施行的教育是絕對成功的,此時,他也想用同樣的方法去教育小兒子。維納曾對父親把他的“超凡”成長完全歸於自己的教育深感不服氣。其實,父親應該有一些警醒,因為他對兩個女兒康斯坦斯和伯莎的教育,就實難達到預期願望,但是父親並沒太在意,他把一切都歸因於她們是女孩子,不適於做艱苦複雜的腦力工作。
父親需要為家事操勞,維納已經長大了,作為父親教育實驗的成功範例,當然成了父親對小兒子繼續進行實驗的最佳助手。
沒有別的辦法,維納勉強接過這個“重任”。讓他難以忍受的是,父親在堅信弗裏茨能夠成功的同時,必須強調維納智力的普通性,這樣才能顯示其教育措施的優越。維納在行動上需要被動地付出,在心理上受著壓抑和打擊,所以,他隻是應付局麵,沒有興趣關心弟弟的成長。而且維納覺察到:弟弟的進步將全部歸功於父親的“教育模式”;他缺點的方麵,將全部記在維納賬上。他又實在同弟弟合不來,在父親的眼裏,唯弟弟第一,這更加強了他們之間的隔閡。他同時也發現,弟弟的智力水平很一般,而且性格特別脆弱,缺乏毅力,估計他不會有什麼太大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