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美學答問——答張瀟華問(3 / 3)

張:你提出從“文化心理結構”入手來發展馬克思主義美學,你認為這項工程包括哪些方麵的工作?

李:我以為從哲學提出新的角度來發展美學,可以使美學領域改變很大,這是長期的工作。哲學方麵要講清什麼是“文化心理結構”,表現在藝術上又是什麼樣,我認為,藝術作品的價值恰恰在於它是人類心理本體的對應物,同時反過來幫助人類心理結構的建設。我把這與中國古典美學聯係起來,因為中國古典美學講究陶冶性情,提到哲學高度就是建構心理本體,它不在於馬上起什麼社會作用或認識作用。這就是我所講的“自然的人化”的另一種意義,即人的內在的自然的人化。

自然的人化有兩個方麵,一個是外在的自然的人化,是美的本質、根源。一個是內在的自然人化,是美感的本質、根源。所以美感不是理性認識,也不是生物性的自然感覺,也不是性欲的變相滿足。但它又包含這些東西,它包含人的各種欲望、需要的滿足。這是一種自然性與社會性相統一的滿足,我稱之為“建立新感性”。它是一種新的感性,是通過藝術來實現的,藝術品就是這種新感性的對應物。這好像物質世界的美是人的實踐活動的對應物一樣。藝術是物態化了的新感性,同時幫助新感性的成長,因為人不僅有物質生活的世界,還有心靈的世界。藝術幫助心靈的成長,也就是陶冶性情。

張:講到美感,你認為意誌在審美中有沒有地位?

李:什麼是意誌?人們的說法不一。對美感的心理機製,我講想象、情感、理解、知覺等,都是初步的粗線條的描述。用意也隻是從哲學上指出美感不是單純現象,它是一種有多種心理功能相互作用的活動過程和成果,但要真正研究哪些心理因素和它們為何相互作用,那就要等到心理學充分發展以後。意誌,如果作為心理功能的一種,也可能以間接、曲折方式在審美中起作用,例如在審美期待中。但在我的美感描述中是不講意誌的。

張:在康德那裏,在叔本華那裏講審美,都是要排除意誌的,這該如何理解?

李:我認為這又是概念不清楚。意誌在康德那裏是實踐理性,這是哲學概念上的意誌,在叔本華那裏也如此。這與心理學講的意誌不完全是一回事,但也有關係。我們在美學中講意誌,首先要把含義界定清楚。

張:你認為從“文化心理結構”入手,美學建設就會出現改觀,能具體談談嗎?

李:像對藝術品的研究,便可以把傳統藝術作品作為心理的對應物來研究不同時代、不同社會的情感、思想、認識、想象、感覺、知覺及它們的各種不同組合,這不很有意思嗎?再可以把這些與當時的文化聯係起來,也是條路子,即研究文化如何變為心理,心理狀況又如何表現在文化上;積澱是如何出現的,如何發展、變化的;為什麼一些古典作品到現在還能感動人;各種心理因素配置、組合在哪種形式裏,現在還在起作用等。這樣對曆史與現實的關係,便可以有更深的理解。這要做大量的細致的研究。比如中國的詩詞,為什麼改動一個字會引起不同的感受?為什麼詩由五言變為七言又變成詞?形式的變化包含著什麼樣的心理改變和積累?這方麵的研究還可以吸收接受美學的許多東西。

張:現在許多同誌提出建立當代形態的馬克思主義美學、文藝學。在社會主義階段,建構馬克思主義美學、文藝學的當代形態,首先就有一個曆史前提,即承認不承認社會主義是高一級的社會形態?然後在理論上要回答,社會主義的文藝審美理想是什麼?而對於這個問題的探討,有沒有理論上的價值?你對你的美學如何看?

李:你說的社會主義,我不清楚,所以這個問題沒法談。特別是美學,與社會主義到底有多少關係?它與文藝還不同。我把我的美學叫作“人類學本體論”的美學,你說它是馬克思主義的也好,說它不是也好,人們怎麼說,我都不在乎。我認為我至少是吸收了或繼承了馬克思主義的某些基本東西,但與傳統的和目前的馬克思主義美學又有很大的區別。馬克思主義哲學(不是“馬克思主義美學”)的基本東西,還是我的美學的哲學基礎。這是指上麵講過的物質實踐活動問題。

張:我們要建設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因此想到要建設具有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美學,不是很自然的嗎?

李:我認為我的美學是有中國特色的。但它並不是用幾個中國傳統的範疇、詞彙而已。有些人以為搞中國特色的美學就是加幾個中國範疇,“意境”、“意象”、“氣”、“韻”、“道”……就行了。我強調的是文化心理結構,強調陶冶性情,這就是從根本上抓住中國特色、中國傳統。《華夏美學》就是從禮樂傳統講起。陶冶性情與我提出的建立新感性、內在的自然的人化直接有關。所以我的美學一方麵承繼馬克思主義,另一方麵又承繼中國傳統。“自然的人化”是馬克思主義的基本觀點,也是中國傳統的精髓。我覺得這兩方麵在我這裏彙合了,這是精神實質上的繼承,而不是表麵上繼承、運用幾個範疇、命題、詞彙。不過這有點像王婆賣瓜,見笑見笑。

張:中國美學、文藝學的發展與中國當前社會發展一樣,既要麵對傳統,又要麵對西方。傳統有惰性,西方有拉力、吸引力,如何處理既要揚棄傳統的東西,又要批判吸收西方的東西?這幾年大家都在做這項工作,你看還有哪些需要注意的問題?

李:這我說不好,我不能指導別人。但我認為現在這樣就不錯,你們刊物發的文章,有的實實在在介紹西方的學派、學說,比較具體,我願意看;有的對中國傳統的一些問題、一些範疇做具體研究,我也很願看。但我對那些空談美的本質、美學體係的文章,則一點提不起興趣。真正對傳統的研究,對西方的介紹,這些具體的工作是極需要的,這叫科學工作。

傳統與西方,不是要不要的事,而是個現實。有人想擺脫傳統,但反傳統本身中就有傳統的影子。傳統是扔不掉的積澱。文化心理結構是反不掉、擺不脫的。關鍵是首先要有清醒的自我認識,不必先評價。我還是這個老觀點。我們最大的毛病是還沒有弄清事實前,匆忙下結論、做判斷。

張:當前許多同誌追求新的馬克思主義美學形態或者其他的美學形態,搞新體係,熱情很高,該怎麼看?

李:我也不完全潑冷水,有一部分人可以關起門來苦思冥想,構建體係。但是我不讚成很多人都如此。我仍然認為主要的還是要做具體的科學研究工作。

張:搞科研,就得突破,不是得觀念更新嗎?

李:我覺得觀念不更新也沒有關係,現在愛講觀念更新,也不見得就新,新了也不見得就能解決問題。現在也愛講“突破”,也沒見突破了多少。那些不唱高調不講突破而是紮紮實實地研究具體問題的作品,倒是一種真正的突破。現在最可怕的是在一本書內就把古今中外都談遍,這種書能有多少價值?這不是科學,是一種真正無序的混亂。微觀研究才是科學。宏觀研究是哲學工作。哲學工作有一小部分人搞就夠了,不需要所有的人都來搞哲學工作。我是沒有辦法,無法改行了。但我最近幾年發美學文章就極少。最近寫的《美學四講》,也是過去幾篇文章增補調整,一共才10萬字。以後,我大概不會再寫美學方麵的文章和書,我這種大而無當的東西也可以告一段落了。這方麵日本學風值得借鑒,研究得特別細,但也有缺點,缺乏宏觀把握,有的細得沒有意義了。目前中國年輕人的毛病是相反,總想搞大的,搞什麼體係,看不起小的,這作為潮流,作為傾向是不好的。刊物不要把所有的或多數人都導向這個方向,但也要允許一些人這麼搞,多元化嘛。(插話:有的同誌有突破某種觀念、範圍的熱情,我們也發表了他的文章。但是更多的,我們還是注意和大量發表細致的微觀研究方麵的文章。)是啊!正因為這樣,你們刊物我才願意看。有些刊物就沒什麼看頭。

張:這幾年,我們在中國古典美學方麵發了不少文章。還在東方美學研究方麵做了些工作。對此,你能談些意見嗎?

李:東方美學主要是中國美學、印度美學及日本美學。日本傳統與中國傳統完全不同。我們對日本美學、印度美學研究得不夠。與其老想搞什麼“突破”,還不如去研究這些具體問題,包括日本美學中的問題、印度美學中的問題、中國美學中的問題,以及它們之間的比較。總之,不是構造什麼體係,搞什麼突破,而是實實在在的實證研究,這才是中國在學術領域裏進入現代化的必由之路。我一再說,專家嘛,隻能專一點,什麼都專就不是專家了。在現代,一個數學家不可能什麼數學問題都了解,而隻是了解某一方麵某一部分而已。同是搞物理學,低能物理和高能物理是完全不同的領域,一個物理學專家隻能專其中某一領域、某一課題。現在中國需要大量的這種分工極細的專家,而不是大量的體係構造者。如果培養出大量的體係構造者,那就是悲劇。哲學家就不是專家,所以我不承認我是專家。你說柏拉圖是什麼專家?康德、黑格爾是什麼專家?他們什麼也不專。中國現在需要少來點哲學家,多來點科學家,不僅自然科學領域,而且社會人文領域也如此。

(1989年5月,《文藝研究》張瀟華提問、記錄、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