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靜悄悄地工作——答香港學者杜耀明問(3 / 3)

魯迅寫雜文也是一種榜樣。他寫雜文而不搞文學史,不少教授學者是看不起的,報屁股文章,那算得了什麼,但他以為寫那些東西,對年輕一代更有好處,曆史責任感驅使他這樣做。

杜:你這番話是否說,學術研究的目的,除了是求真外,也可以加上時效的考慮,反正50年後可以搞的研究便無須現在去搞。依你看來,在未來數年,最有時效的研究工作是些什麼?

李:我還是做我這些,我看學術還是多元化發展好,不要強求一律,有些人就可以做書呆子,完全不過問政治,兩耳不聞窗外事,專門去搞聖賢書,去搞考證等等,中國需要一些“為科學而科學,為藝術而藝術”的人。但另一些為人生而藝術而科學,比較熱心政治,喜歡發表議論,那也很好,所以各人可以根據自己的主觀條件及客觀條件,個人的興趣、氣質等等來選擇,來決定。社會是複雜的,社會需要也是複雜的,所以應該多元。不要大一統,隻有一條路可走。資本主義是多元化的,社會主義也需要多元化。

杜:你積累了30多年在多個領域的研究成果,當然有更進一步的研究計劃。我了解你是做了再說的人,但可否破例一下,先透露一下你的計劃才動工嗎?

李:假如我還能活10年的話,希望10年後寫本哲學書。我對美學的興趣,也是在哲學方麵,因此沒打算去研究一些具體的美學問題,如審美心理、藝術史、電影、舞蹈等,我不可能逐一研究。老實說,在“文化大革命”到70年代之間,我擬了九個研究提綱,現在隻寫了四個,還有很多東西可弄,不過,一個人並不能做多少,我仍然期望青年一代。他們能夠做,我就不必做了。

杜:你主張的“西體中用”,嚐試從“中體西用”和“全盤西化”兩個框框突破而出,卻受到兩麵夾擊。你倡議借取導致西方富強民主的社會生產模式,包括科學、技術,以及相應的經濟政治理論、科技文化理論、價值觀念等等,運用到中國來,但並非全盤硬套,而是按中國的國情及傳統,進行轉換性的創造。可否以現在最常談及的民主化問題為例,解釋怎樣“西體中用”?所謂“轉換性的創造”又是什麼?

李:我的“西體中用”論近日又被公開點名批評,看來我又要迎接挑戰了。我沿用“體”、“用”兩個字,因為它們還有生命力,語詞的意義就在應用之中。這兩個字的含義,須作新解釋。所謂“體”,就是根本、實體,就是現實的日常生活(everyday life),按照馬克思主義的詮釋,它是指社會存在,其中包括科學及技術。

至於怎樣運用到中國,就需要轉換性的創造,這是項艱難工作。例如,怎樣推行民主化?中國近現代史的一個特點,就是社會政治思想占有最突出地位,其他如文學、哲學、史學等,都依從及服務於它。它結合傳統,演變成把政治化為道德,所以老是搞整風運動、搞思想改造,強調修養,正如新儒家強調修身、強調內聖之學一樣。強調“鬥私批修”,強調公與私的鬥爭,林彪講得最徹底,什麼“靈魂深處爆發革命”等等。這不是“西體中用”,倒恰好是“中體西用”,現在應該是倒過來的時候了。

我覺得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是把政治變成法律,才能使民主落實。中國太缺少法律製度,可算是封建性的官僚主義。資本主義國家也有官僚主義,它們是法律多如牛毛,條目繁細,而中國卻完全沒有,全憑長官意誌,領導人說句話,批個條子就辦事。

中國的問題,一是沒有法律,二是不遵守法律,例如,修改憲法是頭等莊嚴大事,不能老修改,但現在卻居然連黨大還是法大都未搞清楚。因此我主張要把政治變成法律,再考慮中國哪些好東西可以吸收,把現代化的經濟管理、政體、製度、規章、法律,結合中國的實際,進行一番創造。其中也特別要倚重大量的社會科學研究,對中國的問題進行具體探討。在西方非常發達的政治學、法律學、經濟學、社會學、心理學,在中國卻不發展,這是很不利的。

杜:究竟如何有效地吸收外來文化?

李:很簡單,首先,翻譯,二是研究,再說其他。寫一兩篇文章討論西化問題,我看意思不大,不如多做具體研究。一些外國學者研究中國近代史,都搞得很具體,如一個省或一個區域。

杜:1997年臨近,很多人打算離開香港,移民到其他地方,國內一些著名知識分子,如閣下也有機會到國外定居,但卻沒有這樣做。何解?

李:我全家現在都在新加坡,1982年我也到美國去過一年多。但我並不想在外麵留下。我是中國人,在國內更有意義。我寧願在國內出書。錢少,但更有意義,因為至少看的人多,對青年更有幫助,一個人隻能做那麼一點事情。有個學生對我說,人活得真沒意思、無聊。我回答說,人生就是這樣,你不能去自殺,活著就得找點有意義的事做。盡管在國外生活不錯,待遇也不差,卻沒有多大意思,若是留在美國,它多一個教授而已,這算什麼,你對那個國家能起作用?

杜:你關心的既是人類的命運,在國外可了解更多情況,對你的研究,以至你對人類的貢獻,也許有更大發展。這會是一個誘因嗎?

李:我感到最悲哀的是,年紀太大了。我若再年輕的話,能像朱光潛先生那樣在歐洲十年八載,那該多好,但現在不可能了。我倒希望日後能到處走走,了解一下,但立足點還是中國。即使從人數看,占全球人口五分之一的中國人的命運,到21、22世紀時,會越來越關係著影響著全世界全人類的命運。

(原載香港《明報月刊》1987年9月號,台灣《文星》雜誌1987年12月號,原題為《李澤厚怎樣走上獨立思考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