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封建塵垢阻撓社會前進——答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記者問(3 / 3)

記者:那麼,紅衛兵運動能和五四運動相提並論嗎?

李:從反傳統這一角度看是可以的,國外就把兩者相提並論,聯係起來研究。因為其他文化中很少有如此激烈的徹底否定自己傳統的。我們許多研究總喜歡先做價值判斷,例如先認定“五四”不能與“文革”類比,因為一個是進步的,一個是反動的,其實可以先做現象的對比描述和研究,因為在反傳統這一點上,兩者至少在表麵現象上有相似的地方,這便可以先做描述對比,分出層次、結構來,再進行深入的分析研究,最後再做總的價值判斷。像自然科學做研究工作那樣,一步一步,邏輯性很強,隻有這樣,才能把問題引向深入。許多東西沒搞清,先忙於搞評價,有什麼意義呢?

記者:談到研究工作,我們很想從你的經曆中獲得一些教益。你的幾本書,尤其是《中國古代思想史論》和《中國近代思想史論》看後收益很大,啟發很大。聽說你的《中國現代思想史論》已發稿,在你的書中,從曆史的演變中強烈地感到一種對現實的思考。這是否與你提到的中國文化結構的實踐性有關?你能否就這方麵,以及如何做學問談談?

李:謝謝你們。如果我的書能得到你們青年的承認,起一點作用,對我便是最大的欣慰。至於是否與實踐理性有關,我不知道,因為我沒有研究過我自己。現實感強可能與我的性格有關。記得《中國古代思想史論》後記中談到,活著就寫這個時代應寫的書。前後50年都可寫的書,可以由後人去寫。至於做學問,別人談了許多了,我也不想多說了,我剛出了一本書《走我自己的路》,那裏談到一些這方麵的問題。

記者:你在大學一年級就已經寫出了像《譚嗣同研究》這樣高質量的論文。當時你很年輕,但文章中顯示出你很成熟……

李:沒有成熟,還是很幼稚的。隻是我在學術上始終不盲從。當時我就把一些名家暗自掂量過,並和自己的思考程度客觀地比較一下,這樣心裏就有數了。這裏我想附帶說一點,現在某些年輕人似乎在模仿我,好寫大而無當和宏觀議論的文章,我深以為不妥和不安,我願引嚴複的話:“學我者病。”其實我個人在開始時,也隻是做康有為、譚嗣同等具體人物和思想的個案研究的。我這幾年一直強調微觀、實證,也是這意思,雖然我自己沒法去做了。

記者:那麼如何培養自己的判斷能力呢?

李:這需要長期的多方麵的訓練,其中正確的思維方式很重要。思維首先要清楚,然後才能談到正確與否的判斷。對問題何在或一個問題有幾個方麵等等,都應該思考清楚,什麼有道理,什麼沒道理,哪些道理論證得充分,哪些道理不充分,不能模模糊糊,籠統一片,不能這也有道理,那也有道理。所以我總以為,搞社會科學的要學點數學和自然科學,它們要求一步接一步,跳躍不行,差一點也不行,空說大話沒有用,這就培養了細密的思考和論證方法。好些學文學的就不習慣這個,經常喜歡模模糊糊,這對文藝創作有好處,對搞理論包括文藝理論和批評則不然。所以,我在一次會上開玩笑說,應建議寫文章的人再複習一下初中學過的平麵幾何。

記者:你剛才強調做研究工作關鍵是不盲從,那麼你在選擇譚嗣同作為研究對象的起點時,是如何思考的?

李:這個選擇倒是很偶然的,現在看,當時這選擇是一個錯誤。我在《我的選擇》的文章中談過,這裏不重複。可以補充的有兩點,一是搞研究要用第一手資料。我在搞譚嗣同和康有為時,看了大量的線裝書,做了許多卡片,不用什麼資料選編,不讀第二手材料;第二是,我當時獨立搞研究,這研究與當時政治和政治運動也沒聯係和關係,似乎沒有什麼用處。同學們看了很奇怪,因為沒人這麼幹,於是說我是“隻專不紅”,當時還沒有這個詞,就是那個意思。當時有位團幹部批我批得很厲害,我也不管他,讓他批,我堅持幹我的。如今他也沒話可說了,雖然見麵仍有些氣呼呼的。

記者:搞社會科學的,最主要的基礎是哲學嗎?

李:不,我認為是曆史。其次是哲學,而且主要是哲學史。特別是一些能使人變得聰明一點的哲學原著,像休謨的《人類理解研究》,很薄的小冊子,卻是一本好書。

記者:現在有人又提出加上社會學,你認為如何?

李:我認為社會學是一種知識性的學問,可以幫助我們了解社會,但對加深人的思維作用不大。

記者:你的《中國現代思想史論》發表後,你預備再搞什麼研究?

李:美學方麵的賬還很多。但主要的任務是讀書。從美國帶回好些書,一直沒讀。具體的就不講了,我不習慣講計劃。

記者:李老師,今天打擾你了,謝謝你。

李:不用,這是套話了。每個時代的青年人,任務不一樣,社會在前進,希望你們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不必急躁,但要堅持。我以為韌性精神也是我們民族的美德,希望在現代新環境中發揚光大。

記者:謝謝!

(1986年1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