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現在絕大多數美學論文的作者都聲稱自己是馬克思主義的,可是,馬克思主義美學是什麼內容?馬克思著作中有沒有一個完整的美學體係?
李:我不認為馬克思主義中有一個完整的美學體係。馬克思當時從事理論批判和研究的主要精力不在這方麵。體係是完整的、係統的、有意識地構造的理論形態,很顯然,這種美學理論形態在馬克思那裏找不到。不錯,馬克思發表過一些有關美學的意見,主要講的是文學藝術中某些問題,並且多半與當時階級鬥爭和政治需要密切相關。恩格斯、列寧、斯大林、毛澤東,更是如此,都是對文藝現象或作品發表了一些具有美學意義的看法。但美學的內容遠遠不止這些。盧卡奇、葛蘭西有討論美學或藝術的專著或論著,普列漢諾夫、梅林,也有一些著作。但我看,除了盧卡奇、阿多諾外,其他人還難說是體係。而盧卡奇、阿多諾作為馬克思主義美學體係,我以為也很不完善精當。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裏講的則主要是哲學和經濟學,其中包括一些對美學有基礎意義的重要觀點,我們可以從中獲得深刻的啟示或以此作為研究起點,補充、豐富和發展,並結合我前麵所強調的兩方麵工作,才可能逐步建立起馬克思主義的美學體係。
記者:你對當前用自然科學“三論”方法研究社會科學這種“方法論”熱有什麼看法?
李:我從來不寫一般方法論的文章。我不相信可以拿一個方法作為公式到處套用就能見效的方法論。想找一把萬能鑰匙恐怕不行。在技術上或許有這種可能性,但即使有一把萬能鑰匙,在開每一扇門時也要做些修改。任何方法運用到具體領域、具體課題、具體對象時,都要有所變化、修訂、革新。我是最早支持用“三論”(其實“三論”乃一論,即係統論)研究社會科學的,我曾經在《讀書》雜誌上公開表過態,問題是如何運用才得法。既然沒有萬能鑰匙,那麼,係統論的方法引入到社會科學領域的研究必然要適應所研究的課題、對象而有所變化,有所修改。現在有一種傾向,這也是趕時髦的表現,就是拿幾個自然科學的新名詞,諸如“係統”、“反饋”、“黑箱”、“效應”等等,簡單地、直接地套用在研究課題中,仿佛這樣一來立即就能創造出新東西來,我對此深表懷疑。有的同仁對自然科學本來並不熟悉,對好些術語的準確含義並不清楚,卻想當然地隨意套用,這就使人越發糊塗了。例如,有人在美學上大講什麼熵、熱力學第二定律,等等。自己並不懂,卻來吸引好新奇的年輕人,這不是自欺欺人麼?此外,係統論理論本身也有它的局限性,它常常是平麵的、共時態的,比較注意結構內部的關係,而對曆史因素有所忽視。在這點上,解釋學就比係統論優越。因此,不要把某種方法神化,到處套用,這樣做沒有多少意義。
我主張方法多元化,即多途徑、多層次、多角度地研究一個問題或領域。客觀真理隻有一個,但研究方法卻可以很多,方法也有強弱、好次之分,有的方法更接近問題的核心,有的可能遠些,但也可達到問題的某一層麵。所有這些,要根據研究對象的性質而定。不同對象、不同課題可以采用不同方法。此外,還要注意研究自己,自己適於采取什麼研究方法,每個人的個性、才能、基礎、知識是有差別的,要善於在學術上發揮自己的潛能,選擇方法也如此。
記者:最近讀到兩篇質疑你的美學觀點的署名文章,這兩篇文章幾乎都指出“實踐觀點的美學”或“美的社會屬性說”這一派的許多基本觀點“違背了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則”,甚至指責你的有些觀點是唯心主義的。你對此有什麼感想?是否要給予反駁?
李:除了這兩篇而外,以前也有人指責我的美學觀點是存在主義雲雲。我誠懇歡迎來自各方麵的學術批評。但讓我寫反駁文章,我實在提不起興趣。老實說,有些文章隻夠做雜文的材料。我仔細拜讀了《評李澤厚先生的美學觀》一文,本想有點收獲,得些啟發,可是讀後大失所望。作者要批評什麼、說明什麼?根本沒講清楚。自己都講不清楚,讓人家怎麼辦呢?我實在看不懂這篇文章,真是玄而又玄,一團糨糊。我問過劉再複先生的印象,他的意見和我一樣,他說這篇文章“糟透了”(原話如此)。這篇文章自相矛盾之處很多,論證極無條理,常常不知所雲,有的地方甚至連形式邏輯都不遵守。文中還不乏曲解之處,而且僅局限於我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文章,對近10年來我所發表的哲學、美學論文似乎一篇也沒看,卻氣勢洶洶地寫批評文章,並且到處散發,一直發到好些根本不搞美學的學者們的手中。具體的我就不說了,反正讀者自己去閱讀去判斷。蔡儀先生從50年代起到今天為止,不斷地尖銳、嚴厲批評我,我並沒感覺什麼不好。而像這位學者的好些搞法,就不大像是在弄學術了。還有人或口頭或在文章中(主要是在口頭上)說我有“大量”常識性的錯誤,我仔細一查,發現自己沒錯多少,他倒錯得更多。這些,實際上都越出了學術討論的範圍了。還有的人也很有意思,他隻是說“錯了”、“不行”,但“錯”在何處、如何“不行”,卻又一句不說或說不出來。這些,其實都是早已有之的某種社會現象,魯迅當年就曾揭示過。
記者:你如何看,如何培養有開拓精神、有創造性的人才?
李:開拓精神實際上是一種能力、素質。中國留學生的考試成績突出,但實驗動手能力卻不如外國學生,長期以來我們隻重視讓青年學到書本上的知識,卻不注意培養他們的能力,忘記了學習知識的目的是什麼。不學知識當然得不到能力,但知識本身並不能代表能力。有位科學家說過,科學發現就是選擇,這就要善於判斷。我們應該培養青年判斷、選擇的能力。對待知識本身,也需要選擇。
前段時間報刊掀起了各種知識競賽熱,知識競賽不應太濫。我見到不少瑣碎無聊的題目,連專家也未必需要知道或記憶的“知識”。青年的讀書熱情很可貴,讓他們去學、去記這樣一些沒有意義的知識,不是好的方向。在接受具體的知識時,青年人首先要注意的是科學的學習方法,建立合理的知識結構,要以創新為目標,而不應把任何東西都當知識來記,這樣記的結果,隻能使思維遲鈍。世界上的大多數科學發明,都是由知識積累有限、但富於創新、挑戰精神的年輕人完成的。
記者:那麼是否知識不重要呢?
李:不,恰恰相反。知識麵越寬廣越好。有的學者提倡青年自學要早一點專起來,這當然是好意,也不無道理。不過,我覺得現在青年讀書存在的問題還是狹,知識麵太狹。我主張青年要博覽群書,不要過早地去鑽某一點。“術業有專攻”,在什麼基礎上去攻呢?最好能在雄厚的基礎上去攻。隻有這樣,才能較快地攻出成果。過早地去攻,恐怕難以出成果,欲速則不達。現在的大學分科分得太細,各科之間“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這不利於廣泛地吸取知識營養。魯迅早就提倡搞自然科學的讀一點文史書籍,搞文學的學一點自然科學知識,“觸類”可“旁通”。聽說清華大學準備開辦中文係,這倒是一件大好事!
記者:《哲學年鑒》刊登了你喜歡的格言,引起了一些青年的興趣,它們是什麼?
李:“有得於內,無待乎外”;“靜如處子,動如脫兔”;“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弗能奪也”。
記者:在當前研究工作上應注意些什麼?
李:盡量倡導客觀研究。有些學者好做價值判斷,其實,先不用太急。例如,對中西方文化的價值判斷下得太急,便容易把問題搞亂,不利研究的深入。當然,做學問免不了傾向性,但判斷應采取科學態度、實證態度。不要受傳統文化中實用理性思維的影響,對研究問題采取實用主義的態度。
記者:目前年輕人很想接觸一些新東西,但又十分盲目,因此產生了許多苦惱,你能不能介紹一下西方與美學有關的學問和學派,以及你愛讀的書籍?
李:西方的學派,我比較感興趣的是文化人類學、發生認識論、海德格爾、解釋學、後期維特根斯坦。文化人類學對我們了解馬克思主義,尤其是對了解曆史唯物主義很有好處。可惜這些學問在國內還很少為人所研究。希望年輕人能衝破這種僵化的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