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3 / 3)

“我現在明白了,你是和得孝小滿一起來的,你們一起來找我……”

“反正人不能做叛徒奸臣……”

“我怎麼沒看出來,我太相信你了。”叛徒舒全佑有些絕望,他沒想到自己會落到這步田地,來鎖陽他什麼都想到了,他沒想到事情的結果會是這樣。他知道這一切都是雷下事先策劃好的,他知道雷下這麼個伢要作出某種決定十頭蠻牛也拉不回來。他真的很絕望,他沒想到會栽在一個伢崽手上,而且這個伢是最親近的人,他沒想到。他苦心經營的一切,他苦掙苦熬拎著腦殼厚著臉皮換來的一切,那些金銀財寶高官厚祿錦秀前程榮華富貴就這麼在不經意間都將化成泡影。

不行!他不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灰飛煙滅,他不能眼睜睜看著金子化成水。

他想他得想點辦法,他想人總歸有辦法的。

不能來硬的,雷下這伢不能來硬的。他對自己說。

“好了,就算伯一時糊塗,就算伯罪該萬死。”

雷下覺得他心裏有棟屋,那屋子被什麼搖撼著震顫了一下。

“不能讓這人活著,不能讓他活著。”這回好像不是城裏男人的聲音,這回好像是參謀武進良和首長在跟雷下說那話。

“伯也知道遲早是這麼個下場,”叛徒舒全佑說,“早來晚來一個樣,死在別人手裏不如死在你手裏。”

“不管我的事,”雷下說,“是你自己……”

“就是就是!”叛徒舒全佑想,這不行,我說別的。

“我們說些別的吧。”

雷下想他該早點離開這裏,可他好像挪不動步,他還側臉看那棵樹,那樹像朵雲彩,他搞不清他怎麼會把一棵樹看成一朵雲彩。

“一打雷我就知道會有事情……”叛徒舒全佑扯起打雷的事,他邊說邊看雷下臉。“我去山裏取套,打雷了我到樹下躲雨。就看見樹下有一團東西。就拾到你了,我給你起名叫雷下,我給你起的,我撿回你一條命給你起名養大你教你打獵什麼的……”

雷下臉還是側著,雷下不看他,他想要是雷下能看他一眼就好了,雷下就能看到他眼裏的東西,也許眼裏那東西有作用。叛徒舒全佑想。

“你是沒爺沒娘的崽,我就是你爺我就是你娘,一把屎一把尿……”

雷下臉一動不動,叛徒舒全佑懷疑那張臉那個人是不是都成了石頭。

“我綁你在背上,走村串戶,有養崽婆娘人家我就停下步子,也不管人家在井邊擔水河岸洗菜欄邊喂豬還是什麼的,都說:給一口奶你可憐可憐這伢給一口奶,你是喝千家奶長大的……”

叛徒舒全佑絕望了,雷下真把自己蹲成了一塊石頭。

雷下當然不是石頭,雷下那時候身上正翻江倒海。回憶像些奇怪的葫蘆在他腦殼裏那片汪洋裏冒出來,按下這個又出來那個。

他想起過去的許多事,想起得孝小滿,想起那城裏男人死不瞑目的那張臉。

他想他真該早點離開這裏,他為什麼不早點離開這裏?他真不該聽那人的這些話。可現在不行了,從那人嘴裏吐出的字像些蟲蟲,一下一下在他心上噬咬。

他心裏亂亂的,瞀亂成一堆亂麻,那些小蟲蟲把他的心搞成了一堆亂麻。

他覺得他受著一種煎熬。

他掙紮著站了起來,他真想跳下那坑裏和那人一起那麼了結了自己算了。

就那刻叛徒舒全佑慌神了,他以為雷下要走。其實雷下那時並沒想到走,他時時都想拔腳,可就是挪不動步。

叛徒舒全佑覺得身上一根什麼東西像刹時被抽空了。

“求求你了雷下!”他帶著哭腔,聲音灰黑朦朧。

“看在我們過去的情份你饒我這一次吧!”他說。

“我給你下跪了……”

他看到雷下的臉終於扭了過來。

雷下看著他,雷下像看個不認識的人那麼愣著眼看著那個人。那幾句話像什麼在他心上狠狠抽了幾鞭子,又像兜頭一桶涼水淋他一頭一身。他打了個激淩,覺得尿漲得厲害。

“我跪不下,我要能跪下我跪下求你了……”那聲音像些豆子,被人篩抖了一粒一粒什麼地方滾跳過來,聽得出那人在發抖,他抖得厲害。

他聽到來自腳下的那聲音很陌生,他沒尿,他朝那張臉“呸!”了一口。

就那會他才看清那張臉,他突然發現井底那張臉醜陋不堪。心目中那個好佬的影像徹底消失了,他看見一張醜極的麵孔。

他想也許是那些塵土和坑底光線的緣故那張臉才那樣,也許不是也許那臉原本就那麼醜,隻是他從來沒留意。

管它。他想。

他輕輕轉過身,走了。

本來他想好了,走時會對那人再說那句話。他想說:又不是我,是你自己,這怪不得我。可現在覺得那話沒必要說了。

他什麼也沒說,輕輕轉過身,走了。

他在山崖的拐角處屙了那泡尿,尿水很急,打得那棵草東倒西歪。他覺得很痛快,他從沒這麼痛快過。那時候日頭已經落下山去,西天抖著一幅紅綢。山裏最後一聲蟬鳴從森林裏某棵樹上傳過來。

“嘶啦嘶啦。”

這回他聽去不像是撕紙了,這回他聽去像是說那兩個字:“死了死了。”

“不能讓這人活著,不能讓他活著。”他好像又聽到城裏男人那聲音。

他想是這樣是這樣是這樣。

他穿著那身像富家少爺一樣的綢緞衣服在山裏走著,後來,他找了個安全的地方睡了一覺,他睡得很安穩。

補記:

三天後司馬雷下回到上林。

人們發現分別數天的雷下與前判若兩人,那個活潑好動煩皮的雷下不見了,他變得寡言少語。常常神情恍忽,人變得孤僻古怪起來。

那些日子雷下好像隻說過兩句話,那是跟首長說的,首長問起任務的事。

雷下說:“那城裏人死了,得孝和小滿被敵人抓走了。”

關於叛徒舒全佑的事,他隻字未提。

半月後,有人在離鎖陽十餘裏外的一處偏僻密林裏發現失蹤多日的舒全佑,人們很奇怪,一個獵人出身的漢子,怎麼竟會掉入捕獵野豬的陷阱之中。那男人死得很慘,他是被蚊蟲叮咬而死的,人們發現他時,他的眼窩已經被蟲子噬空了,隻剩下兩隻黑黑的空洞。陷阱裏滿是肥大的蚊子,稍一驚動,一股黑煙彌起,遮天蔽日。

人們說:“那種死法很痛苦。”

人們說:“惡有惡報!”

隨後是長征。

司馬雷下隨部隊一路衝殺,過雪山草地到達陝北,後入抗日大學學習,建國後參與組建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航空兵並任重要職務,1964年晉升少將軍銜。1986年離休,現居湖北孝感。

洪得孝和安小滿被捕後,被押往江西感化院第四監獄,1938年4月國共第二次合作,得孝和小滿被釋放,遂被首長李一氓召入國民革命軍陸軍新編第四軍(新四軍)軍部軍法處工作。抗日戰爭結束後編入山東野戰軍投入解放戰爭。

建國初期,二人都參加了抗美援朝。

其中洪得孝任誌願軍某部師長,1952年因病在朝鮮劍布裏前線坑道殉職。

安小滿則於1953從朝鮮回國,任總後勤部軍馬部副部長,後調解放軍獸醫大學任職,1964年晉升少將軍銜。1982年離休,現居內蒙古自治區海拉爾市。

2000年5月1日——8月11日於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