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說會話。”他說。
“你說。”
“你老看那些山,弄不懂你從裏麵看出什麼新鮮來。”
“弄不懂你別弄就是。”
“不過看起來怪怪的。”
“什麼?!”
“你這個人呐。你是個怪人。”
“哦嗬!”
“不過我看得出你這個人不壞。”
汪鯉程說:“你們也很好,非常好。武參謀沒說錯。”
“你真這麼想?”
“當然,我騙你?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那你說去鎖陽殺人。”
“嗯!是去殺人,你不信?”
“鬼信!那是英雄好佬的勾當,千裏走單騎殺入敵陣千軍萬馬中如入無人之境取人首級……”
“你說得不錯那是英雄的勾當。”
“我看你不像那號角色。”
“噢,那還有像不像的?”
“我斧頭伯就像。”
“斧頭?”
“那是一個人的名字,從小人家就那麼叫他。”
“這名字怪。”
就這樣,雷下跟汪鯉程聊起那個叫斧頭的人。
一個叫斧頭的人,
我們這地方細伢過周歲讓伢崽屋裏滿地爬,任他抓東西。這叫“抓周”。
斧頭伯過周,他爺他娘把他放在屋裏,他滿屋爬不抓東西。家裏來了一屋客,都看著他爬,嚷著,說:伢,你抓,抓東西。
他終於就抓了。
他抓的是一把斧頭。
屋裏有吃的有銀洋有木魚有桔梗有五花八門很多很多東西,但斧頭伯不抓別的。隻緊緊抓了把斧頭不放。
他爺他娘滿屋子賓客都愣了,沒聽過過周的伢有抓斧頭的。
“那能是個什麼出息?”娘說。
“那能有個什麼將來?”爺說。
“啊啊……怪哩是怪!”賓客都這麼說。
隻有東街吳老倌他不啊,他說:“這有什麼怪的,這伢命與斧頭有關哩,說不定將來是條好漢,梁山好漢裏就有李逵使一對斧頭打天下。”
娘點點頭。
爺也點點頭。
賓客們都點點頭。
人們就那時開始叫他斧頭,這小名就一直叫到現在。斧頭伯就在人家斧頭斧頭的叫喚中長大,他也真是和斧頭有些那個,到十二歲上斧頭就不離身了。進山砍柴人家用刀他用斧;山裏當年土匪多野獸多,男人進進出出隨身帶個護身的家夥,人家是短刀匕首什麼的,可斧頭伯不,斧頭伯帶斧頭;那些年祠堂和祠堂間常鬧事情,這個村和那個村,這一姓和那一姓開打。人家帶銃帶大刀梭標,斧頭伯就帶斧頭,他一掄斧頭威風八麵。誰見了誰怕。連土匪也敬他三分。
土匪傑夫佬下山了。
那是個月黑風高夜,土匪傑夫佬來了,他進了村子……
汪鯉程說:“你說土匪進了村?”
雷下說:“我講斧頭伯的事,看你,你打斷我。”
汪鯉程說:“我聽到你說土匪了。”
雷下說:“說土匪了說土匪了,那時候山裏的土匪像跳蚤一樣多一點不稀奇,再說土匪和土匪也不一樣,不盡是殺人越貨打家劫舍,也有專打大戶人家的綠林好漢。”
得孝在那邊峁上喊:“快些你們兩個快些你們在幹什麼呀!?”
汪鯉程和雷下急步追了上去。
得孝說:“要過屏風凹了,過了凹就是白區。”
雷下說:“我們沒幹什麼。”
汪鯉程說:“雷下給我講故事。”
“你看你們還有心思講故事?”
“我給他講斧頭伯的事。”
“知道知道。”得孝說,“你見了誰都說斧頭伯的事,你還能有什麼說?”
“你看你……”雷下說。
得孝說:“我隻說快到屏風凹了。”
雷下說:“還早哩,誰知道那溪裏水退了沒,要沒退還是個羅嗦事。”
“我看是要退。”小滿冷丁說。
“誰知道。”雷下說,“我跟城裏人說斧頭伯的事,我說話又不礙手腳……我說斧頭伯是好佬,他不信,你們說是不是?你們作個證。”
得孝點了點頭。
小滿也點了點頭。
“是吧,我說是吧,我還能誆你?”雷下很得意,他跟汪鯉程說。
“那我接著說了啊?”雷下說。
得孝沒吭聲。他想雷下一生也就那麼點自豪,讓他說讓他說去吧,橫豎封不住他那張嘴。他是個話少的人,今天難得他和那城裏人談得來。
說去說去吧。得孝想。
土匪傑夫佬進村了。雷下說。
那天夜裏天黑得像浸在漆裏,睜眼粘稠稠的黑,什麼都看不見。那是個土匪弄事的好時刻,土匪傑夫佬策馬率眾呼嘯而來。
土匪傑夫佬長著對大眼睛,就是人們常說的燈籠眼,他們說傑夫佬是銀麵虎轉世,他們說老虎就生了對那麼的眼睛。土匪傑夫佬的鼻很短,臉卻很寬,臉的周邊長了一圈密匝匝的胡子。平常那張嘴看不見,被蓬亂邋遢的胡須遮掩了。傑夫佬說話吃東西哈哈大笑時那嘴才現了,黃黑的牙紅紅的舌頭,深不可測的一個洞。他們說傑夫佬是山裏銀麵虎轉世,那臉平常人見不得,見了要起禍端。
那個晚上大匪傑夫佬竄進了村子,天黑得滿世界淌著漆水,風不響狗不叫,月黑風高天,風在高處走不響那有道理,可狗不叫那就奇了,平常村子有個風吹草動大狗小狗地吠成一片。但那天傑夫佬來村裏狗都嗅出點什麼,狗都怕傑夫佬哩。他殺生靈殺得太多,一天不殺就手癢,他殺人殺豬殺牛殺野物,當然也沒少殺狗。他手上沾了血腥任他怎麼洗這一世也洗不幹淨了,殺一個生靈他手上就多一層東西,人看不出,可狗們知道,狗鼻子靈哩,它們一清二楚。所以傑夫佬一進村狗就嚇住了,就縮了脖頸夾了尾巴灰灰地躲在角落裏不敢出聲。
你看,那就是傑夫佬。
傑夫佬率眾就那麼闖入了鎮子,鎮裏無論富家窮人都把門敞著,他們知道關了也沒用,不如就敞著。
那意思是你要啥拿啥吧,就那麼些東西你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