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點了點頭。
可現在他覺得有些那個,他覺得三個伢怪怪的,他覺得他跟他們不融洽,他覺得他們個太小了……反正他覺得他們看去有點不順眼,有點那個……
他聽到小滿說話了。小滿說:“我看熟了。”說著他看見小滿把那四根泥糊的竹節從火堆裏扒出來,那些泥已成黑糊邋遢的幾團硬塊。他看見小滿把那些泥塊敲掉,竹筒好好的,竹筒沒遭火損,隻是青皮已變成黑黑顏色,像從古墓裏剛挖出來的夏商青銅。他看見小滿舉了刀把竹筒劈開,立即有一種很特別的清香四溢開來。
啊啊是飯,他看到竹筒裏白白的米飯差點叫出聲來。他沒想到飯還能有這麼一種做法。得孝說吃飯了吃飯了!他沒動,他聽到嘴巴咀嚼的聲音。他想跟三個伢說些什麼,他太新奇了,就像麵對山裏風景一樣,新奇得直想找人說上一通。
他到底沒開聲,也吧嘰吧嘰地狼吞虎咽起來。
吃過飯,汪鯉程本能地掏出兜裏的懷表看了一下,就那時他發現那個叫雷下的男孩目光觸及他手心的那隻金表眼睛立即大了許多。
看山走死馬
他們重又開始上路了,吃過飯,身上顯然多了許多力氣。
汪鯉程依然專注於風景,這並不耽誤他的行走速度。他知道任務重大而特殊,他不該被一些不相幹的事情分心,但他拗不過自己的眼睛。他實在太喜歡山裏的景色了,他這才發現自己生活在上海那麼一個地方實在是呆在一隻鐵桶裏,他一輩子都沒出過城也就從來沒看見過這麼好的景色。他想他得好好看看,也許別人會說以後吧以後慢慢看一切都來得及,可他從事的這份工作隨時都可能不再有以後。在上海畢竟熟人熟地,動手後他總有脫身的把握,但在這地方就難說了,完成任務勝數當然能有九成,但要幹淨利落地完全脫身他沒有太大的把握。
他覺得不該想脫身不脫身的問題,盡管來之前這事也糾纏了他很久,生還是死,這問題擺在誰麵前都會有幾分猶豫的,他也一樣,那些猶疑曾像四月天的雨遊絲一樣有片刻包裹了他,但很快他就把那些絲絲縷縷的東西斬斷了。每回他都這樣。同誌們中流傳著一種說法,說他就是荊軻在世,有英雄大丈夫豪情,風嘯嘯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複返兮。
“嘖嘖!毫不猶豫!”他們說。
“嘖嘖!視死如歸!”他們說。
“是大家的榜樣是大家榜樣嘞!”他們那麼說。
其實不是那麼回事,一切隻有汪鯉程自己最清楚。毫不猶豫是因為他無牽無掛,上無老下無小一人吃飽全家都飽他牽掛什麼?視死如歸是因為年輕時他不知道什麼是死,那時候在碼頭上做苦力,入了青紅幫,為了幫裏的事難免打打殺殺。現在長大了,冷靜和理智的時候他產生過對死亡的恐懼,但已被眾人的讚譽推舉到一個浪尖下不來了。他得把英雄這個角色扮演到死,他知道他這一輩子隻有這樣了。別人死在他的槍口刀下,說不定哪一天他也像被他殺人的人一樣橫屍街頭,他無數次夢見那一結局。也正是明白這些他沒有成家,他覺得這樣很好,死就死了吧眼一閉無牽無掛無憂無慮光溜溜地來赤條條地去。
可每回他還是有短暫的恐懼從心頭掠過。像一陣風,不錯就是一陣風,灰灰冷冷地從他心頭掠過,雖說瞬間就消失了,但那種恐懼確確實實存在過。
他決定不再去想這些事了,他想:我想些別的。
就這樣他想到那六隻口袋,其實不是口袋,是三條長褲。出發時三個伢把長褲脫了下來,他們說三裏人走山路都不穿長褲有時候女人也不穿,容易壞褲子。後來汪鯉程才明白確實是那麼一回事,山裏樹權荊棘和草以及奇形怪狀的石頭,行走時褲腳容易被劃破拉壞。他以為三個伢要把褲子放在包袱裏,卻沒有,他們用繩把兩隻褲腳封了,然後往裏麵裝東西,一條長褲就成兩條口袋了。他們沒帶包袱,那條長褲就成了包袱。除了一頂鬥笠和腰間的一把柴刀外,他們沒帶更多的東西。
汪鯉程想起口袋是因為他吃飯時突然湧上一份擔心,他們四個太累了,才隻一餐就把他們帶來的米吃了過半。
該多帶些米來為什麼不多帶些來?汪鯉程那會腦殼裏就隻纏著這問題。
他又想跟人說話了,他想問那問題。
“該多帶些。”他說。
“什麼?!”三個伢同時抬頭看著他。
汪鯉程說:“我說米,不是說緊趕慢趕路上也要走三天,才一餐就把米吃去一半,路上我們吃什麼?”
三個伢都笑了起來,汪鯉程想:我弄不懂這有什麼好笑的。“我提的問題可笑嗎?”他說。
“還早哩,還有兩天半。”得孝說。
“你看那邊!”雷下朝山頭指了指。“看山走死馬。”雷下說。
汪鯉程弄不明白。“什麼?!”他很響地問了一句。
“山高崖陡……”悶聲不響的小滿也冒出一句來。
汪鯉程弄明白那話的意思是後來的事,後來爬高走低攀崖越澗,累得他要軟做一灘泥他才明白那話的意思,那時候他疲累到了極點真恨不得拆下身上幾根骨頭減輕身上的負擔。可是當時他並不明白,他覺得三個鄉下男孩有意捉弄他。他覺得他們陰不陰陽不陽的在耍他,他覺得這有些那個,豈有此理也未免太過分了一些。他想他該生氣,他該拉長了臉給他們臉色,或者朝他們吼一嗓子。他覺得他們不該這麼對他,他這麼孤身一人大老遠的從上海來到這地方吃苦冒險圖的是什麼?但很快他覺得自己並沒有發火的理由,一來他是個成年人,和毛孩子計較那算怎麼回事,自己是沒成家,要是當年成家,兒子也該他們這般大了;二來這三個鄉下孩子這麼做不能說沒有他們的理由,少年家注定了有那種刨根究底的念頭,自己不能透露身份,在他們眼裏是個神秘的角色。也許我在他們眼裏也不陰不陽的呢。他想。兩下相抵了。他想。
他還是覺得有些窩火,當然不再是因為那三個男孩,因為什麼?他說不清。
我看風景,我不想那些事,想那些事做什麼?他想。
一團亂麻,想也想不清我想不清,我看風景。他想。
總歸有辦法的,車到山前必有路。看風景看風景。他想。
風景依然很美,綠層層疊疊的,站在現在這高度觀景,汪鯉程突然覺得有個發現,他發現同是綠在不同的植物不同的高度不同的方位都有所不同,即使是現在這樣急急趕路走馬觀花般的流覽,他依然感覺到那種區別。山腳下山澗裏生長的多是竹,那是種翠綠,且竹稍隨風而動,那種綠就浪似地湧動;半山腰長著成片的灌木,綠深淺不一;而山岩上的綠呈現一種黑色,他知道岩石縫隙的鬆活了很多年一百年二百年或者更長,所以它們呈現的生命顏色更為深厚和老道。他覺得這很新奇,要不是急了趕路,他真想停下來細細觀賞。
他感覺到了那種生命蓬勃旺盛中的色彩及其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