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道:"樓上有個題目,你上去做一篇文字我看。"公子不敢不遵,隨即上樓。盧翰林已自將那樓門下了鎖,鑰匙帶在身上。稍頃,午間又親自開門,看丫頭送飯上樓,下來依然鎖了。這正是:不是棘圍嚴弊竇,也將家法整文規。
公子上得樓來,見樓上並無一物,止有筆硯一副,竹紙數張,"四書"一本,題目一個。公子道:"這遭著手了。"不敢有違,隻得磨心鏤腎,下力去敲推一篇文字。從早晨做到日晚,還要點燭上去,方才寫完,親自交了卷。盧翰林看了道:"這篇文字與那歲考的差不多。"因笑了一笑,點點頭道:"這等看來,你前頭那幾篇文字,當真是抄寫的無疑了。今後你也不必讀,止學抄寫罷!"公子會意錯了,隻當說的抄寫,就指了徐鵬,前頭事父親已曉得了,不覺的自家招供道:"前頭那幾篇文字,果然是那抄寫徐鵬的。"翰林大驚道:"是徐鵬做的?"公子應道:"是。"翰林就叫人去叫那徐鵬來。那些人那曉甚著數,聞命一片聲叫喊:"老爺叫徐鵬!叫徐鵬!"到把鵬子嚇了一大跳,道:"老爺叫我則甚?"那些人道:"大爺前日的文章,說都是你做的,故此叫你去。老爺發性哩!你去討仔細。"鵬子暗道:"這事決撒了,怎麼樣處?"又想道:"場中倩代,怕有罪犯;這私下何妨?難道也問我的罪不成!醜媳婦免不得見公婆,怕不得這許多。"就同了眾人來見。
翰林道:"你也做得文字麼?"鵬子抬頭見翰林顏色甚和,遂應道:"也胡亂做得幾句。"翰林道:"果如所說,樓上現有紙筆,你就將今日的題目做一篇來我看。"鵬子領命,不上一個時辰,早已寫了一篇,呈與翰林。翰林看畢,道:"果然不差。你做得這樣好文章,決不是風塵中人了,可實對我說,我自然獎拔你。"徐鵬子始將真姓名來曆,並革黜落難前後事說了一遍。盧翰林道:"既是如此,作揖請坐。明日就同小兒一起讀書。兄有如此抱負,勿憂貧賤。
向來失贍之罪,萬望容恕。"次日盔了一頂巾兒,又做了一身衣服與徐鵬子換了。家下人俱呼徐相公,不是甚徐鵬徐鵬了。那徐鵬子也感激翰林知遇,時常將南邊風氣派頭,極力誘掖公子。公子受了這番恥辱,也用心揣摩。不一兩月,公子果然文章驟進,不是訓謊了。這正是:鳶肩火色偶飄蓬,昨日儕奴抗衤乇翁。
不是一番寒透骨,居然千裏騁追風。
卻說徐鵬子離家之後,倭寇作亂,浙江一帶地方,並無寧宇。經過地方,鼠逃鴉散;未經過的地方,鶴唳風聲。大小男婦,東邊的走到西邊,西邊又走到東邊。山穀之中,啼號不絕,所在地方,皆負擔載鍋而立。這樣流離奔走之苦,真個說不盡的。那鵬子渾家王氏,窮到那等田地,那裏還有親戚朋友來照顧他?隻得也背了個包袱,同這些男婦,趁夥而走。恰好走到一個所在,一起男婦坐在那裏,王氏看見一個人,甚是麵熟。
仔細瞪了一會,原來是衛裏那個識字。想起來道:"阿伯,你也在這裏?"那人道:"你是誰家宅眷?我一時失記了。"王氏道:"拙夫姓徐,叫做鵬子的。"那人道:"原來是徐先生娘子。失敬!失敬!"王氏道:"阿伯也曉得他們一路去的消息麼?如何至今不見一封書信回來?"那人道:"娘子,你還不曉得麼?說起也是一件新聞。他們糧船到臨清地方,失於提防,被火燒了官糧。
聞得運官羈候在那地方,早晚要提進京問罪哩。"王氏道:"這樣可曾識得拙夫消息麼?"那人道:"這是別幫上人回來說的,恰不識得徐先生的行止,不敢謊說。"王氏道:"這樣看來,或者有些長短怎處!運官既問罪,他們有甚事?如何至今不見回來?一定是作他鄉之鬼了。"王氏說到這裏,也不管兵荒馬亂,一頓嚎啕大哭起來。那人道:"也不消啼哭,須得個的實人,打探一遭,才知端的。"王氏哭著道:"他生長宦門,上無兄弟,下寡男女,一時落薄下來,有誰人肯去打探?除非妾身親自去才好。"那人道:"你一個婦人,出門甚是不便,我有個道理。這兩日有個糧船開幫,管船的是我舍親,我就去對他說,隻要你飯米,不要你搭載錢。共是一塊土上人,你便同去同回,這還是可以放心托付的。"王氏道:"千萬借重阿伯去說,明早回我一個信兒,這就感謝不盡。"那人道:"明早準回你信。"次日,果然那人來回信道:"他日內就開船,你往大埠頭舡幫上問李麻子就是。我已與他講明白了,你快早收拾上去。"說罷去了。這正是:一時無遠慮,千裏別家門。
前路多風雨,蕭蕭斷旅魂。
那王氏收拾停當,即時找船幫上,問著李麻子的船。李麻子道:"你是徐家阿嫂麼?我舍親昨日說過了,請上船,今日還要開幫哩。"王氏拜謝了。
原來李麻子是個遊蕩不實之徒,年已三十多歲,還不曾娶親。隻有一位母親,有六十多歲,帶在船上,替他燒火煮飯。
他頭日聽那識字說,還不知是怎樣一個人,乃至王氏到了,見還是位年少婦人,心下想道:"這婦人也還幹淨,又少年孤身上我的船來,明是天賜姻緣。開船的頭一日,就有利市了。弄他上手鬆鬆腰,勝似到埠頭三錢一夜嫖那歪娼。聞得他是找尋丈夫的,倘或找尋不著,弄得他燥脾,或者長遠跟了我,也未見得。甕中之鱉,怕他飛到那裏去,這不是白白得了一個好渾家!"暗自欣喜。當下安他一個艙口,早早晚晚,小心貼意,問茶問飯,好不殷勤。王氏隻當他是好人,十分難得,著實過意不去,那曉得他是肚裏懷奸詐的。這正是:甜言蜜語休輕聽,義膽貞心好自持。
過了幾日,眾人先睡了,李麻子吃得醉醺醺的唱上船來,竟到艙口問道:"徐阿嫂睡了不曾?"原來王氏自上船後不曾解帶,連衣服倒在床上,略歪歪兒。聽見李麻子叫喚,忖道:"這夜間叫我則甚?且不要應他,看他如何行止。"李麻子見叫不應,悉悉索索撬那艙門。船上的門是沒有拴鎖的,一時被他弄開了,他便擠身進船。王氏喝道:"是甚人,乘夜來鑽艙?
"李麻子道:"是我。我憐你孤身寂寥,特來陪你睡一覺兒。"王氏道:"胡說!我是大人家男女,你莫要認錯了。快些回去,休要胡行!"李麻子道:"心肝,你上我船來就是個緣法,分甚大人家、小人家,且圖快活一宵兒罷。"說罷,就雙手來抱住。王氏急了,便跳起身來,劈麵就抓打。李麻子終是粗人,氣力大,一交按倒床上。王氏叫道:"不好了!強奸良家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