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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遍所有的借口,白雲一直拖到半夜才回家。屋子裏麵黑洞洞的、靜悄悄的,黑得讓人心涼,靜得讓人心慌。以前不管多晚回家,都會有一盞明燈、一桌熱飯、一個侯門的人。看來,她真的是氣壞了。也好,他不必見她。

屋裏麵沒人。發生什麼事了?怎麼竟無絲毫人氣。莫非……他一驚,急急地點亮燈。

屋內一塵不染。擦得鋥亮的紅木桌上放著一個小包,下麵壓著一張紙。虎子潦草的字跡似乎是倉促中寫就的:“玉瑛要走,我跟著,保護她。”

打開包,正是當日月姨交給玉瑛的幾件珍飾,一張字條正是玉瑛娟秀的字跡:“鴛鴦玉佩一對,翡翠龍環一塊,南海珠釵一隻,價值二千塊大洋。贖三個賤人,該夠了吧。”

走了,她竟走了,以後還會再見到她嗎?一股失落漫起,硬是要將他的心絞成碎粒。走掉的,不僅僅是她,還有他的心嗬。

不,不行,不能讓她就這麼走了。雖有菊兒和虎子在她身邊,可世道這麼亂,萬一遇到危險怎麼辦?不行,必須盡快將她找回來。隻有在他的羽翼之下,隻有知道她是安全的,他才放心呀。

在電影界這個圈子裏,白雲的聲望是讓人無法望其項背的,白雲這兩個字代表著高票房,大獎和不絕口的誇讚。像這部《釵頭鳳》還沒開拍就已經被炒得沸沸揚揚。尤其是女主角的位置至今懸空,引得一眾美女覬覦。

“這劇本極佳,隻是有幾處稍有瑕疵。楊帆,你看,陸遊和唐婉重見的這一場,似乎不太符合人物的性格。”工作中的楊帆一反平日做怪的活潑,認真地讀過白雲用指甲劃下印子的一段。

“確實,有些感情太外露了。不過,我想這種表現手法觀眾應該是最能接受的吧。”

“不,我認為他們之間的感情應是水乳交融。不可或分的。在重見的那一瞬間應該更複雜。愛戀、怨恨、激動、懊悔、想不顧一切的瘋狂、怕被發現的恐懼,五味混雜,那將是怎樣的感覺、怎樣的反應、怎樣的刻骨銘心……”

夜已深,隻有風肆無忌憚地在月光下跳舞。它一會兒穿過樹叢,一會兒拂過花蕊,讓它們在它的輕撫下淺唱輕吟。

一道人影自樹叢的暗影中閃出,像是怕驚動什麼似的飛速轉進花園中的小樓閣。在黑暗中他輕鬆地摸到樓上的房間,閃身進去,輕輕掩好門。

月光好奇地透過窗欞向內窺探。

白雲脫下鞋子,輕輕地放在地板上,平躺在榻上,他將臉埋在柔軟的枕頭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裏還殘留著她的味道,淡淡的、幽幽的,從鼻腔鑽入,如絲般輕輕纏繞在他的心上,像是有一隻手在輕輕地撫摸著。

她到哪兒去了?她怎麼樣了?哎,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派了好多人,卻找不到她的蹤跡,她是存心躲著他嗎?她的離去使他驚覺他對她的愛已深到無法忍受別離。自從她走後,他每夜都無法安睡,那焦急和暴燥的心情撕扯著他的精神和肉體,隻有在她房裏,她遺留的香味才可以稍稍安撫他的煩燥。

該自私一點兒留她在身邊嗎?

他一定會找回她,是的,找回她,從此再也不放手。

不,他不能給她安定幸福的生活,那麼就讓另一個男人來寵她愛她,永遠照顧她吧。

他想起別離時的爭吵。他做得對,這痛苦就留給他獨自品嚐吧。時間會改變一切,也會治愈她心上的創口。他太愛她,不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他會找個完全值得依賴的好人把她嫁過去,讓她一世安享平安和快樂。

他所做的事太危險了,他不能將她置於那樣的危險之下,也不能忍受萬一他不在了,她所麵臨的困難和痛苦。那日,他讀了一篇文章,是林覺民的遺作《與妻書》。看過之後隻覺得五內俱焚,舍下最摯愛的女人而慷慨就義,他明白他的痛苦。若是他留下玉瑛在身邊,終有一日……

不,他絕不能讓那樣的事情發生,絕不能。

不要去想了,不要讓那深深的恐懼攫住他的心。不會有事的,把玉瑛托付給一位信得過的人,一個安全的人,什麼災難都不會發生的。不要去想了,不然這又是一個無眠夜。他需要一些睡眠來應付繁重的工作。

想些別的事情來轉移精神吧。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他一遍遍地在默念唐婉的這首《釵頭鳳》。

那樣一個有才情的女子,不得已這樣委屈求全,該是怎樣的滿腹辛酸呀。被迫與心愛的丈夫分別,以致於病魂常似秋千索,那三個難字又怎能道出她心中的苦痛啊。迫不得已改嫁之後,就連悲苦也無從訴說,“欲箋心事,獨語斜闌。”甚至心裏悲苦無比,怕人尋問卻隻能咽淚裝歡……咽淚裝歡……

恍恍惚惚中他似瞧見玉瑛在窗前以帕拭淚。而他,空自焦急卻無法靠近。

怕人尋問,咽淚裝歡。唐婉後嫁的丈夫並非不好,她這麼悲痛是因為人成各,今非昨啊。

人成各,今非昨。隻有陸遊才能給她帶來快樂;隻有他的愛才能讓她感覺到幸福啊;隻有他的愛才能讓她感覺到幸福……

他“騰”地從床上彈起,若沒了玉瑛,他這一生縱然是從此沒了快樂;而玉瑛她,恐怕也是人成各,今非昨吧。他急促地大口喘著氣,這世上,他又能把玉瑛托付給誰呢?除了他,這世上又有幾個人會這樣真心真意,這樣癡狂執著地愛她也被她愛呢?

不,他不會把她送給任何人。他愛她,他要她。正如她愛他,要他一樣。

他站起身來,就這麼赤著腳在屋內重重地踱著步,不再怕人發現他竟在她屋裏。

找她回來,他便將能說的都說給她聽;找她回來,將決定權交在她手上,如果她願意留下來就留下來。

推開窗,淩晨的冷風一下子撲進來,略微吹去些他臉上的燥熱,他不禁一顫。

可是他又怎能將她置於那樣的危險之下?因為愛她,才愈在意她的安危。不,不要害她,哪怕讓自己苦痛一生,隻要她過得安樂平順。

時間會撫平一切傷痕。隻要她安全地活著。

天邊泛起一道微白的光芒,將黑黑的天幕撕開了一道口子,讓白晝微微瀉出一點點來。

又是一天了,他揉了揉昏漲的頭。又是一天了,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