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到了風的聲音，夾雜著數不清的沙粒嘩啦啦地掃過地麵，也看到了滿天旋起的紙片，和倒在風中哭泣的小姑娘。大人們裹了頭在風中匆匆地行走。殘破的軀體下，我孤獨地戰立著。
這是我生活了二百七十三天的地方。這裏有我的樹，我的家。
風像一個瘋狂的武士，不停歇地舞動，一點一點地摩挲我的肌膚，拉扯著我的腳趾。我覺到了疼痛，是生離死別般的疼痛，就像刀割一樣。千瘡百孔的衣衫伴著蠟黃幹枯的膚色。這個世界對我來說就像冰一樣的冷。
曾經的美麗，是的，我也有過曾經的美麗。青春的容顏洋溢在柔風裏，和朋友一起歡笑。我也有他，我們一起在清晨撿拾露珠，在昏黃的燈下傾聽各自的心跳。我在他的關懷下安然入眠。他在我的呼喚中睜開睡眼。我們一起唱歌，一起跳舞，悠然地度過每一個日落黃昏。
後來，他走了。走時沒有訣別的眼淚，也沒有告別的叮囑。他像鳥一樣我在眼前飛過，一點一點地離遠我的視線，飄向遠方。我的心沒有痛，早在飄雨的那個午後它就已經安然。“都是要走了，”他說，“然後我們會再生，會在下一個春天輪回！”我記下了他的話。我在等待新生。
我也要走了，離開這片地方，去往屬於我的天堂。天堂是什麼，飛過的鳥兒告訴我，天堂是天使生活的地方，有山有水，還有溫暖的陽光。那裏一定有他，有他的關心和愛護，有我的安心和快樂。
狂風貼著耳朵飛行，毫不留情地撕扯著我的腳踝。我感到了壓力，也覺到了腳跟離開枝杈時的輕飄。我飛了起來，陷進了風的旋渦裏。那漩渦好大，每一處都像在完成季節的任務。沙粒的味道陣陣襲來，含著一種來自曠野的腥氣。
旋渦中，我變成了一隻無翅的鳥，任由風攜帶著飛翔。那個時候，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也曾向往過做鳥，扇動著漂亮的翅膀，在春色裏結伴穿行。現在，我終於做了鳥，隻不過這次的飛行身不由己。
落到房頂上的堅硬和落到石板上的擦傷麻木著我的神經，隻有風的沙沙聲和伴隨而下的雨聲。
落雨了，冬日的雨有些冷涼。我感到肌膚上掛著的水的濕重。風並沒有小，它把我裹到一處無人的角落，用力地抽打著。我的頭一次次撞在了土牆上，又一次次地反彈回來，身體發出破碎的聲響。身邊不斷地有葉湧來，我努力瞪大眼睛尋找熟悉的身影。但是，什麼也沒有。他們都是和我有著不同經曆同樣結局的枯葉。有哭聲隱隱地傳來，但一定不是他。他的堅強無人能比。我也不會哭。淚水是屬於別人的，我的淚要化成片片飛雪，將落地的軀體掩埋。
雨裏裹了泥沙，也裹了春天曾經的美好。在春天，我看到了他濃鬱的綠，也看到了他咧開的嘴角。他看著我在細雨中吐翠、長大、豐盈，也看著我在秋風裏一天天變成枯黃。“你所有的美麗我都留著，刻在我的腦子裏，永遠——”“我也是，一切都記得，包括那些你的不美好！”我的眉梢帶著頑皮。“分開的時候不許哭。我會再回來，會再看到你！”“在下一個春天嗎？”“是的，下一個春天！”
狂風再一次將我卷起，像一個瘋狂的殺手攜帶著我飛翔。在它的臂彎下，我聽到了濃重的喘息，看到了死亡的符號。那符號像刻在身上的花紋，是生的掙紮也是死的坦然。我扭動著單薄的身體，搏擊著、承受著。這一刻，我更深地明白，生的偉大不是最美麗最輝煌的時候，不是站在枝頭接受祝福的時候。是現在，是我與死亡作戰的現在。
風將我扔在了一處水窪，讓水浸泡我幹枯的身體。我聽到了它的狂笑，嗖嗖地叫著像一枚枚飛逝的利劍。我的心變得更加堅強，在傾瀉的雨水和泥巴的揉搓下，一點點成全自己。
窩在泥水裏，任狂風踏著我柔弱的肩膀肆虐。我在沉默中等待，等待下一個春天的來臨。
春，一定會來的！
那時，風會變得輕柔，雨會小心地撫摸樹的枝杈。跌倒的小姑娘會停止哭泣，抖落身上的塵土站起來。大人們會停下匆匆行走的腳步，和鳥兒打趣，唱自己喜歡的歌。
我也會找一個溫暖的日子，從深褐色的樹皮上探出頭來。聽南飛的鳥兒站在我的身邊歌唱，看鳥伸出翅膀碰一下我的額頭。我會再見到我的夥伴們，和他們一起說笑、做遊戲，一起聽風看雨。風輕如雲朵，雨細如牛毛，在我的身上輕輕拂過，送來一抹嫩黃一抹優雅。
那，就是下一個春天了。